※※※※※※※※※※※※※※※※※※※※※※※※※※※※※※※※※※※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5/05(第三七六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inyusi.us            ※ ※※※※※※※※※※※※※※※※※※※※※※※※※※※※※※※※※※※                  § 【卷首诗】            §  在泥地上喝酒                  § 张雪昆:在泥地上喝酒       §   ·张雪昆·                  § 【牛肆】             §  在泥地上喝酒                  §  桌边是忧愁的人 鳄鱼眼泪:肺痨岁月        §  地下有蓝色的根 文 远:大院三怪         §   夏 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  在泥地上喝酒                  §  风吹过白发和酒瓶 【丝露集】            §  雨淋了春天和森林 王庆民:《生息之地》影评     § 弓 木:《远扬》读后浅谈     §  有可能新酒入旧瓶 何葆国:骑楼           §  有可能新瓶装旧酒                  §  有可能酒漏花开 【网里乾坤】           §  有可能花在春不在                  §  有可能一饮而尽 方舟子:古诗的起承转合和例外   §  有可能酒尚多人已去 鳄鱼眼泪:韩愈祭鳄的真相     §                  §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五十)       §                    §                  § 【网讯】∽∽∽∽∽∽∽∽∽∽∽∽∽∽∽∽∽∽∽∽∽∽∽∽∽∽∽∽∽∽∽ 【牛肆】∽∽∽∽∽∽∽∽∽∽∽∽∽∽∽∽∽∽∽∽∽∽∽∽∽∽∽∽∽∽∽ ◆        肺痨岁月:一段家族记忆与科学的回望   ·鳄鱼眼泪·   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肺结核仍是一种令人闻之色变的传染病。那是一个抗 生素尚未普及的年代,链霉素刚刚问世不久,而异烟肼尚未推广到基层。医疗资 源匮乏,中药、偏方、乃至宗教人物经常扮演“医生”的角色——既是求生的尝 试,也往往夹杂着迷信色彩。   我爸爸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在二十多岁时得了肺结核,症状已经很重, 进入了典型的活动期。当时家境有限,不能送往城市医院,只能请来一位在本地 有些名气的和尚。这和尚没有搞什么仪式,只是开了一些“养阴润肺”的方子— —阿胶、熟地、沙参之类的中药,并郑重告诫大伯:“病要好,就得节欲。不能 做爱,忍不住,可以手淫。这样才能保住元气,慢慢熬过去。”   这种说法今天听来十分荒唐,但在当年,是许多传统中医或“道德医生”的 共识。因为在他们看来,肺结核属“阴虚火旺”,精气耗散会使身体更加虚弱, 而“伤精”几乎被视作一种罪行。   后来伯母知道了真相,对和尚的说辞勃然大怒。等和尚再次上门时,她当着 全家的面骂他是“野德道”(邪教徒),硬是把他赶出了家门。   大伯听从了和尚的嘱托,卧床静养,不再同房,饮食清淡,坚持服药,竟奇 迹般地慢慢康复。家人以为是汤药有功,但更可能的解释,是他恰好基因抗性较 强,体质支持他熬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令人唏嘘的是,伯母却不幸染上了结核,几年内病亡。她最初只是轻咳,不 久便出现发热、体重下降和咯血,发展非常迅速,不幸去世。   不过,亲密接触可能不是最主要的风险。我母亲有两个同事,他们本人患了 肺结核,配偶也都照料了多年却没感染,反而是他们的儿女先后发病死亡。这说 明:在同一家庭中,感染率与发病率并无简单线性关系。不幸去世的,往往是免 疫系统本身存在某种缺陷的人;幸存下来的,并不一定是更“卫生”,而是有足 够免疫力、体质强健或者只是运气好。   我父亲在经历哥哥和嫂嫂的事情之后,对结核病格外警惕。等他自己染上结 核后,彻底与母亲分床分房,多年不敢与母亲亲近。幸运的是,我家再无其他人 被感染。直到他老年时,有一天对母亲低声说:“那时候不敢亲近你,是我这辈 子最对不起你的事。”母亲听了,只是笑一笑,没有怨言。她早已知道那不是冷 漠,而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恐惧。   从现代医学角度看,肺结核的传播主要依赖“活动期”患者的飞沫,近距离、 长期暴露是关键因素。而是否被感染后发病,又很大程度取决于个体的免疫系统 和基因背景。这也是为何即便一个家庭中有重病人,仍有不少人终生未发病—— 感染并非等于发病。我从来不相信“沙参润肺、熟地滋阴、阿胶补肺阴”,更不 信“不能做爱、忍不住可以手淫”这类邪说。人的生老病死不是靠“精气”来解 释的,而是靠免疫系统和分子水平的机制在主导。   而今再回望那段往事,我既理解当年家人选择的无奈,也更坚信科学的道路。 结核病的阴影曾长期笼罩整个社会,在缺医少药的年代,人们在民间信仰、道德 禁忌与生命求存之间挣扎。但真正决定生死的,不是和尚的一句嘱咐,而是免疫 系统能不能扛过去。 ◆            大院三怪   ·文远·   因为疫情,在国外羁居两年后我就搬进了这座带着岁月气息的大院。   大院几乎有共和国成立那么长的历史了,房屋大多属于人们所说的“老破 小”,多为像我一样的老年人居住,年轻人都搬出去住了。   大院有着说不尽的历史故事,瓦砖斑驳,墙面微微泛黄,宛如一部安静的老 电影。院子不算小,深得令人窒息:参杂有龙眼、杨桃、芒果、扁桃和玉兰等各 种树种的树枝杈交错,阳光从叶隙间撒下点点金斑,偶尔有几只松鼠翻飞其间; 戴帽鸟、绿豆鸟和野鸽子如无形的乐手,在枝头此起彼伏地低吟浅唱。除了远处 偶尔传来的孩童嬉闹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城市的喧嚣。每每黄昏,我便漫步其中, 享受这座城市里少有的静谧和绿意。   可就是这不大的大院,因为三位“怪人”,显得格外有趣,也让我每一次出 入都有了小小的期待。   水泡眼:专注的旁观者   水泡眼是众人皆知的“大院第一怪”。每天早晨或傍晚,你若去买菜或去锻 炼,他可能就站在忙碌的老板娘米粉摊旁,没事他就有一句没一句地与老板娘闲 聊。如果有人走过,他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过了一段时间你提 着菜篮或出了一身汗回到大院,他还是如一颗孤柳般伫立原地,目光仿佛能穿透 人心。   他这人似乎闲得发慌。   这种眼镜片后面直钩钩的目光,常让人心里发毛,不由得低头环顾全身检查 自己的衣着是否得体。但即使没发现异常,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让人既尴尬 又无奈。据说水泡眼是一名维修工,有时候帮物业处理一些零星的小活儿,比如 改装线路或更换灯泡。他的正职是什么,无人知晓,只看到他闲时喜欢不动声色 地驻足“观察”过往人群,这似乎已成了他的一个日常爱好。   白口罩:疫情后的守护者   门卫大姐是另一位“怪人”,自疫情以来,她始终戴着一只白色口罩,无论 酷暑严寒,从未摘下。疫情期间,她是大院里最严厉的“守门人”。每个进出的 人都得扫码、登记,任何细节都不容马虎。那时,她的严肃与威风,甚至让人敬 畏。人们更多的时候不是害怕病毒而是害怕她的“严格”,你的手机通行码扫不 出来就不能进出。   然而疫情过去两三年了,她依旧戴着口罩,不再吆喝,也少见与人交流。旁 人虽感疑惑,却没人开口询问。或许是对病毒的恐惧未散,或许是对某种隐秘的 坚持。白口罩成了身份的标志,就像她身上黑色的保安制服。小小个头,面无表 情,仿佛一道高高的院墙,成了这片安宁的大院与外界隐形的分界线,悄无声息 地守护着这个苍老和缺少生机的大院。   老S:逗趣的光棍   大院里的理发店门前,老S经常悠闲地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他的“拿手好戏” 是黄色玩笑——见到熟人经过,总会故作神秘地伸手向对方胯下,用低沉而夸张 的声音喊道:“东西掉了!”常把人吓得先是一晃一闪,旋即又被他做作的笑声 化解尴尬。   虽然只是小玩笑,但有人觉得他行为怪异。老S可能五十出头,头发已经大 半秃顶,至今未娶。他靠在院里路边开一个店理发和帮人修理电器维持生计,生 活过得不咸不淡,似乎也没太大追求。尽管如此,他的无厘头笑话和浅浅笑意, 为这方静谧的庭院投下一道生动的光亮。   见怪不怪   大院的三位“怪人”,表面看来各执一怪,却共同织就了这座小小天地的独 特风景。水泡眼的凝视、白口罩的坚守、老S的逗趣,都是他们“与众不同”的 方式。   在我眼里,这些独特的存在并不怪诞,反而让人感受到人性的丰富与温度。 城市生活纵然匆忙,但只要驻足倾听,便会发现每一份“怪异”背后,都隐藏着 他们的坚持与情怀。如此,方显这座大院的可爱与温暖。   实际上这三位“怪人”早已成为大院里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 ◆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夏沙·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句话的具体出处和时间并不可考,但是 它在中文网络上的大规模流行并成为一个梗大概是在2024年初左右,在这一年的 年初,有大量的自媒体和网友开始传播一种“草台班子理论”,即“人们发现世 界并不是如同我们认知中的那样精密运转的,而是处处充满着混乱、敷衍,各种 组织表面上光鲜亮丽,实则各有各的问题”。那些关心现实的人们原本对世界的 运行有着专业水准与道德自律的期待,但是在见证过现实世界的荒谬与混乱以后, 他们逐渐产生了一种对现实世界的虚无幻灭之感,并开始怀疑一切自己曾经深信 不疑的价值。   “草台班子”最初是指长期流动演出于农村集镇的戏曲班社,即“草台戏 班”,并被引申比喻临时拼凑起来的水平不高的团体,近年来世界各国各行各业、 各种行政组织的团体在新冠疫情与经济衰退当中敷衍塞责、业余无能的表现,也 的确让人心生失望,哪怕它们原本是被寄予了专业、严谨、理性、科学期待的组 织,也大都在面临现实考验之时,表现得非常业余、潦草、任性、反智,这不仅 体现了权力在行使过程中的任性,也体现了各种规则标准看似严谨细致,实则充 满了各种运行漏洞与操作空间。   在新冠疫情期间,美国总统川普竟然建议人们注射消毒剂来预防新冠肺炎, 佩戴口罩与否竟然成为政治表态而非科学决策,世卫组织态度摇摆并沦为政治势 力的博弈舞台,国内专家认为连花清瘟胶囊对新冠肺炎有优秀防治效果,新冠疫 苗效果与副作用由官员拍板而非专家评估,动态清零还是群体免疫成了一场政治 博弈而非科学争议,方舱医院与核酸检测成了官商勾结发国难财的良机,等等等 等,这些防疫乱象不仅让人们对现实系统的运行效果倍感失望,也让人们对这个 世界光鲜亮丽的表象产生祛魅:“原来他们也就那样”。   这种祛魅,并不仅仅局限于自己所处的生活环境与政治实体,而是对所有个 人、团体、社会、国家的祛魅,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无缺的精英与体制,那 些看似人中龙凤的风云人物,大多不过是被历史大势推上前台的庸碌之人;所有 看似完美发挥的缜密机构,大多只是在推诿对付中维持着基本体面勉强运转的僵 化机器;享受所谓灯塔美誉的彼岸国家,它的政府也不过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 中的草台班子。   川普的两届政府虽然相隔四年时间,但是其人事任命之混乱却始终如一,第 一届的川普政府白宫幕僚长、国防部长、国家安全顾问等被频繁更换,第二届则 刚满百日就清退了在内阁会议上看聊天软件的国家安全顾问华尔兹,而深陷“信 号门”丑闻,与家人慷慨分享国家机密的国防部长赫格塞斯也已面临着被川普解 雇的危险。川普一再退出《巴黎协定》、《伊核协议》、《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 定(TPP)》、世界卫生组织(WHO),任命反疫苗反科学的妄人小肯尼迪担任卫 生部长,大量削减科研机构与大学的科研经费等等,大多只是基于自己的个人好 恶而非科学决策。川普选战失败也不承认败选,且不断发起无理诉讼,并施压佐 治亚州务卿篡改选票结果,甚至最后还能煽动国会山暴乱,作为一个被大陪审团 定罪的重罪犯参选,却依然能当选美国总统,足见美国如今之价值混乱与政治对 立。川普与中国的关税贸易战则毫不考虑疯狂加税对民生造成的恶性通货膨胀, 以及对美国经济与股市造成的剧烈动荡,所谓的贸易战竟然毫无战略规划布局与 配套产业政策,甚至作为一国政策还能朝令夕改、左右横跳,全凭川普个人兴之 所至,且最后竟然成了川普和其富豪朋友进行股市内幕交易的收割舞台。然而即 便基于以上的所有既成现实,美国也有至少40%以上的人依然是川普的忠实拥趸, 丝毫不因他的所作所为而有任何动摇,美国如今的政治乱象与价值混乱,已然是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的经典缩影。   每个身处现代国家的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会有他们各自的政治倾向与价值偏 好,他们当然也可以选择各自的政治信仰,但是我们应该至少认同这样的共识和 底线,即无论你有怎样的政治信仰,你都应该尊重游戏规则本身,比如尊重客观 规律、尊重宪法、尊重选举结果,而不是只在对自己有利时才认可它们,一旦结 果对自己不利就翻脸不认,那并不是真正的尊重宪法与尊重民主,而只是借民主 之名行独裁专制之实。如果没有真正的证据表明科学有错误、技术有缺陷,那么 现有的科学结论与科学实践就应该被尊重和认可,否则客观规律一定会给那些刚 愎自用、自作聪明的人带来惩罚;如果没有真正的证据表明选举被操控、司法有 腐败,那么现有的选举结果与司法判决也应该被尊重和认可,否则将来这些破坏 选举与司法的人也难免遭到同样的报复或惩罚。   那些滥用权力的人并不能永远拥有权力,那些被神化过的人也终究会失去神 性,历史总会给他们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他们当然可以像星宿老怪一样搭起一 个草台班子,在舞台上尽情歌舞,对他们自己歌功颂德、文过饰非,一时生活在 醉生梦死的权力狂欢之中,但是无论再大的戏台也终究是要散场的,曲终人散之 后,我们终究能够看清,他们留下的究竟是千古绝唱还是一地鸡毛。   如果我们意识到了“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可能意味着我们已经 有了一定程度的觉醒意识,即看清了世界绚丽表象下的丑陋,但是如果我们因此 认为世界已经无药可救或者无可留恋,可能也只是把对世界的认识停留在了绚丽 表象下的丑陋之上,因为即使我们认清了这一点,也并不代表我们应该厌弃生活、 放弃努力,而是通过认清这一真相而降低预期、保持理性、弱化对完美主义的追 求,同时我们也要明白,世界虽然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但它也是一个不断在 自我进化与修正的草台班子,在这同一个草台班子上,也有着那些并不敷衍塞责、 并不推诿任性的人在认真工作与创造,并努力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像一句老 生常谈说的那样:“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 热爱生活”,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敷衍塞责、浮皮潦草、无能任性,每个 身处其中的人也都有着那么多的不由自主、身不由己,但他们依然在这样的草台 班子上唱出了无数的关于人生与社会的悲喜剧。   2025.05.04 【丝露集】∽∽∽∽∽∽∽∽∽∽∽∽∽∽∽∽∽∽∽∽∽∽∽∽∽∽∽∽∽∽ ◆      《生息之地》:古老、贫苦、多难又生机不绝的家乡 ·王庆民·   2月,笔者在柏林电影节期间,观看了霍猛先生导演、姚晨女士监制的电影 《生息之地》。笔者观影时才知,这部电影反映的正是我家乡河南的风土人情。 剧中人物熟悉的乡音、亲情与哀愁、风俗习惯与人际关系,正唤醒了我对家乡父 老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的记忆。   电影的色调是灰暗的,家乡河南的人们常年的生活也是灰暗的。电影中的故 事设定在1991年。那时的河南人还在为温饱挣扎,打下粮食后,首先要排队给政 府交公粮(实物税),还要拿出好粮食给学校才能上学,剩下的才是有限的口粮 和自由支配的部分。人们勤劳的播种收割,在打谷场辛苦的晒粮食,还要担心突 如其来的暴风雨毁坏收成。这是这块土地上超过千年的生活方式,生育了无数代 男男女女,养活了亿万个老老少少。   村里的喇叭,传出中央广播电台播放的“伊拉克攻击科威特”、“埃塞俄比 亚门格斯图政权垮台”等万里之外发生的国际要闻,而这里的人们操心的,是亲 友的婚丧嫁娶、家里有无米下炊、孩子上学的学费。   “红事(结婚、生子)”和“白事(亲人去世)”是这里的人们最看重、投 入心血最多、礼仪最繁重的事宜,是古老的河南和中原地带每家每户的天大之事。 这些红白事,正是连接着人的生与死,是这块土地及世界所有土地上人们繁衍生 息、传递生命与记忆、维系家庭与聚落、传承民族与文化的关键过程。这也是 《生息之地》浓墨重彩描绘几场丧事与喜事的原因,也正合了“生息之地”这一 片名和它的主旨。   影片中的人物,是鲜活的、平凡中有着个性的。主人公小孩子“徐闯”,尚 未被现实生活的沉重抹煞灵性,天真而有活力,被全家宠爱也反映了传统家庭对 幼子的偏爱、河南乡土文化真挚而浓厚的亲情;   “小姨”作为影片中唯一鲜艳着装的主要角色,怀揣着少女的爱情,但最终 却不得不像她的祖辈和许多亲友那样“嫁狗随狗”,与不喜欢的人结婚、在不幸 福的婆家熬日子,是许多家乡人从怀有梦想到无奈接受现实的典型;   “姥姥”李王氏经历数十年人生苦难,仍然坚韧恬淡的过日子,抚育了一大 家子人,虽正式名字都无,德行却胜过许多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漫长一生就像 安静的溪水流过,多少艰难被雌性的柔和化作无形;   “舅妈”从拮据的收入中拿出钱给后辈交学费,这一幕许多家乡的孩子恐怕 都有经历,正是老一辈的付出为新一代撑起成长的空间,搬开障碍而雨过天晴;   “计划”是每个乡村往往都有的智力障碍者,被戏弄、被欺凌、被利用,但 本质是善良的,是最符合天性、没有心机的……   这些影片中的形象、故事,正是河南这块古老的、有过辉煌灿烂历史、又几 经沉沦、仍然在抚育人口、繁衍生息的土地上,形形色色人们的缩影、悲欢离合 世事的再现。   有批评者说,《生息之地》是“为取悦西方而展示中国丑陋一面”,这并不 符合事实。影片中的人物和故事,并非“只有黑暗面”,而是多面的。影片演绎 的内容,也是对事实忠实的呈现,生动展示了河南人民的生活与命运、历史与现 实,抒发着对家乡深沉的爱的情感、让许多观影的河南人颇有共鸣,得到从普通 观众到各国嘉宾的普遍好评。这当然不是“卖惨”、“取悦西方”。   多年以来,河南的历史、河南人的记忆与情感,因种种因素被压抑,没有充 分的表达和醒目的呈现,而为人忽视。在国际上,这块中华文明发源地、与周边 各地为中国经济崛起提供廉价劳动力、为世界贡献物美价廉商品付出无法计数的 血汗的区域,以及这里的亿万人民,从没得到与它的辉煌、贡献、体量匹配的关 注与了解。这里的苦难与幽暗,曝光的不是过度而是太少。   知名的反映了各地域社会、人文、历史的电影,河南周边的山东有《红高 粱》、陕西有《白鹿原》、山西有《山河故人》,河南却长期没有这样具代表性、 震撼人心的影视作品。   《生息之地》的播映和导演的获奖,起码让世界各地的人们对于河南这块土 地和它的人民,多了一些感知、有了一份记忆,让这块地域和人的存在得以延伸、 在即便遥远的异国的人们脑海中也留下一些印象。   笔者也与同样是河南人的导演霍猛先生,在一场见面会前简单交谈。我感谢 他拍摄这部电影,让河南人的故事为世界所知。在稍后的提问会上,我还提问了 姚晨女士作为中国南方人,拍摄影片中对北方的河南文化、与她家乡南方文化的 差异的感受。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电影中,除了“小姨”扮演者张楚文女士是职业演员, 其他演员都是由河南当地普通民众扮演,是土生土长的河南普通人,组成了这部 关于河南的电影的绝大多数镜头、演绎了中原大地上的村落里动人的故事,展现 了乡村版的《清明上河图》般的动态画卷。电影结束时超长的演员名单,也在致 谢这些本色出演的河南乡亲。   在柏林的影院,笔者与同样从普通孩子中选拔出的小演员汪尚的父亲交谈。 我与他谈到河南中小学生沉重的学业、“内卷”的严重,汪父深有同感。我们也 谈到,许多河南人通过“润(离开、跑)”逃避残酷的内卷和家乡的破败。   小演员被选上主演,人生将变得光明。可数百万计他的同龄人,还仍然要经 历许多河南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九九八十一难”,贫困、学业压力、辛苦劳动却 收入微薄、不幸福的婚姻、上有老下有小、“烂尾楼”、“银行暴雷”、老年丧 亲和病痛折磨……许多困境缠绕着家乡的一代代人的整个人生,让本性善良的他 们愁眉苦脸,从活泼灵动的青少年人变成圆滑功利的中年人、满脸皱纹被愁苦压 弯腰的老年人,为生存而苦苦挣扎、忙碌而忧愁的度过一生。   影片中的家乡同胞,经历抗日战争的残酷、贫困年代的饥馑,又在现代化大 潮中遭受冲击,许多乡亲赴外地打工,传统的宗族社会、古老的历史文化在消亡 中。但无论如何变化,这里仍然是河南人的家乡、是许许多多中国人和海外华人 的根,是数千年来传承生命、缔造文明、承担苦难、劳动创造,平凡而伟大、琐 碎又庄严,见证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诞生、存在、长眠的生息之地。 ◆      “扬帆航行的人啊随风远去,化为晨露”          ——严观的长诗《远扬》读后浅谈 ·弓木·   读罢严观的长诗《远扬》,一个怀揣梦想,风尘仆仆的跋涉者、开拓者、布 道者的诗人形象萦绕在我的心海。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知其人,如临其境; 缘来是你,真的是你,一定是你,必须是你:“灵魂的意趣随风而动,你拔下土 上的结籽,/细嚼品咂醉人的味道,粒粒皆生命的醇香。”你既有有趣的心灵, 也有迷人的动作,还有理性的沉思与情感的抒发:“我久居大地的东方,知晓裹 挟的因子/为何物,又何尝不明了尘世的沧桑?//破天荒的烟尘,卷起新愁旧 梦,/我选中一位少妇的眼眸,她醉我心扉。”“我是那个高处端坐的男人,审 视什么/或思考什么,或自言自语念叨着什么。”这个“我”,我读着读着不知 为何就有着《旧约》中摩西的幻象或《新约》中施洗约翰的异象隐约而来。读诗 至此,我不能不被灵感激动,不能不被圣灵感动,从而生成一个诗意且神性的审 美世界,如同一道生命的亮光,明耀了存在的本来面目,明亮了历史的叙事细节: “烈日下的船坞,有来自西洋的巨大宝轮,/沿途的岛屿与皮肤汗溜的兵士,” 也亮丽了生活的欢愉:“腰部体感的快乐,年轻的胴体藏有紫葡萄/的酵 素。……”还有寓意明朗的象征:“要在高天低树的旷野走入羊群,像头羊/与 世无争地走入草场,又有益无害地/回到栏中。羊,与牧羊的女孩,”乃至读诗 的审美观感与欣赏体验畅快淋漓:“多美的双手挤压母羊的胁间,多美的面孔/ 与乳汁在我的孤独里,葡萄藤的根须/所探找的就是我们吮吸的水,……”   再读《远扬》,我重在思考对其题材、主题、意蕴的解读与理解。其实,作 者在副标题中说是:“百年和诗,和法国诗人圣·琼·佩斯的《远征》”,其副 标题作为按语已作了提示说明,《远征》原作作为发挥影响乃是被借鉴与母题, 而唱和之作《远扬》作为接受影响乃是借鉴与超越。所以我们必须对照下《远征》 来读《远扬》才能明白或理解其思想内涵。然而由于诗歌作品本身寓意的隐潜性、 含蓄性、多义性乃至歧义性,加之读者是在各自的心态、预期、维度与视位上对 其解读,所以对其的理解肯定是见仁见智,所见不同的。就我本人愚见,就我的 第一印象而言,我认为《远扬》有着人性的体验与生命的超验,从而涉及对宇宙 终极本原的探求与呼求神性拯救的意味:“我向你宣告赤裸裸的人性,我向你们 /鼓吹不人性的道德,哪怕敌意重重的异域,”诗人有感于人生的经验,且从过 去式的生活经验进入为当下现在式的生命体验,再而超越现在当下的体验而迁跃 未来式或曰先天的超验。所谓超验,乃是从客体到主体再到本体的人性本在的客 观回归,乃是从诗歌本体到人生本在再到宇宙本原的创造本性之所在,乃是从诗 歌本体到诗之本原的中介与过渡的主体所在,从而撩开诗歌纯粹而神秘的面纱而 进入诗的神性本质,即诗原。所谓诗原,乃是宇宙本原的诗歌形态形式,乃是与 宇宙本原的同义词。换言之,宇宙本原乃是诗或诗性,而诗歌乃是反映诗或诗性 (宇宙本原或道)的一种文学形式与体裁。从而诗歌以其人生社会历史与文化所 内蕴的先天的神性,指向上帝的显明与神谕的启示:“爱是拯救,泉源在沙漠之 地流淌,/你要在太阳里张口,蜜窝般的甘泉就会/让体与心尝到甜美,……” 原来爱与拯救是同一个词,原来宇宙本原与创造本性与神性本在是同一个词,原 来远征的踪迹是诗歌的创作论:“掘井人,阉马人,一行一行的驮盐的商旅,/ 蜿蜒经过,那烙下历史哀婉的路径。”而远扬的魂灵是诗歌的本体论:“清凉的 水瓮和青丝的长辫是死亡之前的饕餮,/眼神不断过来,生与死在召唤,”   表达如此多重深广的意蕴,就一首长诗而言,其创作构思、艺术结构是首先 要把握的一个重要问题。因为构思决定结构,结构决定性质,性质决定功能,功 能决定意蕴。综观《远扬》,该诗采用了一种经纬结构、复调叙事与多重抒情的 构思模式。如果说开篇的第一行诗:“天下的道路,横贯黄土与苍穹,”是一条 横轴线,那么第二、三行诗:“凌驾万物的光辉,大地的全部信息,/在你的足 下汇聚。啊,”就是一条纵轴线;而第四行诗:“远行人,你迎风或顺风,”就 是位于轴心的诗眼之所在。从而以此诗眼为中心,展开繁复的双向叙事与多重抒 情:从“我牵挂远方的事务,牵挂远方”(横向),到“为形而上之爱焦灼的灵 魂”(纵向);从“让?态春风满面”(横向),到“让人子的双唇涂满蜜汁” (纵向)。……如果说如此“十字”型构思为其诗艺骨架结构,且骨骼清朗,那 么与一个“远行人,你迎风或顺风”相匹配的一个“牵挂的美人,热爱诗歌的灵 魂”的形象形态就是肉身之体,且血肉丰满。从“一位少妇的眼眸”,“年轻的 胴体藏有紫葡萄的酵素”,到“白昼的璀璨阳光下,少女们解开彩袍的束缚,/ 释放出自然的欢畅。她们倒退着舞蹈,”从“哦,贵阳女人,我灵魂的诱饵,” 到“她不知道我的死亡,也不在意我的思想,”从“高贵的爱的霞辉,大姑娘翅 翼的呼呼造访,”到“……向我手中放置桨果/的深肤色女郎,混合着风俗特殊 的祝福,”这个前后呼应,一以贯通,一脉相承的美人形象不就是安琪儿的幻象 或马利亚的异象吗?(参见《约翰福音》十二章3节)且为副线;而那位“远行 人”的形象则为主线,且为目纲,纲举目张。从而经纬交织,锦绣文字,灿烂诗 章,妙手天成。   以上对《远扬》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即其美学内涵进行了简要的分析,下面我 们再对其意识形态本质及从宏观历史的视野进行一些阐释。就其作品的现实根源 或时代背景而言,当下中国,其负面性,既是绝对权力与无良资本的合媒,也是 腐朽传统文化与现代舶来垃圾思想的联姻,从而导致生出一个个社会风气恶劣, 人心道德伦丧之怪胎。一些光怪陆离之悖逆,匪夷所思之乖戾,呈现出令人窒息 的一幅世纪末景象:“风厚重地吹,呜咽地吹,/所有的面目没有美感,冷酷, /嗜血,线条粗暴的人形面孔肮脏,/透着狡瀣的胆怯。海鸟飞近时,/人众已 散,光芒惨淡,/渔船不敢靠岸,夜枭用声音飞远。”歌者愤世嫉俗,一双慧眼, 洞悉世态炎凉,叙而为歌;诗人悲天悯人,一片丹心,自是情不自禁,抒而成诗: “抵达抑或告诉,从不可知,/永恒之诗的歌,那神秘的生机勃勃,/那保留在 我们中间的密使的启示。”   我们诵其诗而知其人,因为诗格即人格。就其诗人个性或诗人风格而言,一 方面体现为外在表现,尤其为语言形式,即体势,一方面体现为内在意涵,尤其 为情感意志,即体性;而两者的融会贯通则为风格,即人格。或言之,我们可以 将“风”理解为客观之物对主观的作用,而将“格”理解为主观之格物;即既是 主体对客体的摹写模仿,也是客体对主体的影响作用,从而风格成矣。就《远扬》 作品本体而言,其语言疏展延张,用词丰繁放恣;其意象缤纷浪漫,而又不失妖 娆现代;其意境实秀清新,而又飘逸苍劲;其境界开阔深邃,而又超验哲思。其 创作风格即景即情,起兴抒发,才情泉涌,不事雕琢,兴致勃发,行云流水,心 游万仞,思接千里,“天之禀才,思之速也”(刘勰)。而读者正是在这旷远明 透耳目一新的诗歌作品中,走向人的精神家园:“走向空气的陡坡,那血气蓬勃 的栖居之地,/征服与自信推远宿命的绝对,/无尽的沿云溯上的狂涛,在每一 片波光粼粼/的姿态中耕云播雨,让璀璨的星辰的温情/梦想奔跑,在波光中瞥 见永世的未来。”在这快意风光的欣赏中也显示出了作品的现实意义之所在,或 我们予以评判点赞的实际理由之所在:当下诗歌作品普遍流行的从小山小水小爱 小情的小我抒怀到大开大合大国大民的宏大叙事,从歌德派到正能量,从垃圾写 作到负诗歌,非此即彼,偏颇失度,进退失据。而《远扬》试图弃两者之所短, 扬两者之所长,从而开创新路,披荆斩棘,砥砺前行,一路高歌,以其神性与超 验的唯美诗歌诏告世界:“琴弦震荡,居住在自己的姓氏里,/重组使命的自在。 神圣的骄傲,/择吉日的良辰,宣告姓名与出身,/高不可攀的神凯旋,徐缓, 光芒闪耀。”   而就其作品的因果根源分析,其既有传统优秀文化“诗言志”的渊源关系, 又有当代文明的“世界文化”的接受影响。或言之,《远扬》一方面有着对其诗 歌传统的承续与扬弃,另一方面又有着对世界文化的吸纳与刷新。也正因为是从 纵向的历史文化对比与横向的世界文学之影响中,我们才能更深刻地阐释其作品 的文学意义与价值,确定其艺术方面的成败得失。换言之,没有经济政治体制的 实质性改革与进步,所谓当代中国诗歌的民族特色与传统的突破与创新也只能是 奢望与扯淡,而没有世界先进文化的影响与思想文明的引领,所谓当代中国政治 经济的改革也只能是扯淡与奢望。而诗歌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内容与形式,一种 审美形态,其突破的方向与意义也就无须多言了,历史与现实的辩证法就是如此 简洁与深重。而就中西文化的区别与冲突而言,可就各方面与各层次而展开,如 思维层次上的中方重感性思维,而与之比较而言,西方重理性思维;统治管理方 面中方重在权力控制与暴力震慑,而西方重在规则意识与法制建设;在文化导向 方面,中方重在意识形态的灌输与主流支配下的一元化倾向,而西方重在多元化 且在意识形态方面以主流文化予以渗透与强调;在国际意识方面中方迷重万国来 朝,以自我中心构建天下主义的国际制序,西方亦注重国际关系的话语权,且自 身始终保持处于战略优势地位。如果以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 理论来理解中西方体制与文化的冲突,那最为根本的自然是其经济制度的区别: 西方自古以来一直重在自由商贸,是在尊重私人财产权基础上建设的一种商业社 会;中方是个传统的农业社会,重农抑商,且为小农经济,而之所以要抑制产权 是因为要政权独大,生杀予夺,暴力崇拜。而在以后毛时代的国有化(公有制) 下,经济权与政治权完全同一,以所谓的“计划经济”统治社会,“三大对立” 导致其社会经济的基本崩溃,所付出的社会代价有目共睹,所谓邓时代的“改开” 也正是缘于此。本文并不是重在探讨中西社会的比较,而只是想指出这些区别的 最为关键的形成原因,当然所谓的地缘地理因素不无道理,但其文化的导向性也 更是不无关系:西方文化有一种超越世俗的彼岸关怀,有一种宗教情怀;而比较 中方文化,我们强调乡土性宗法性实用性当下性,缺乏超越世俗文化的神性信仰, 从而在诗学方面也必然缺少一种生命仰望上帝与祈祷谛听福音的神性写作。《远 扬》以其生命意识的超验、祈求、感动的主体论,以其精神浸润,人神合一的纯 粹、神秘、澄明的本体论,以一种“在路上”的聆听、呼告、祈愿的诗写方式的 创作论,建构了一座诗歌的新城:“大地改头换面,从海上看,高楼如山,/城 市的轮廓在越来越明亮的光中逐渐清晰。/行云流水般洗过一座座楼顶,休息于 郊,/可以赤足漫步的木廊让我们跌跌撞撞。”“新的篇章将开启三地互通、离 岸金融、/保税仓库、免税、古老风尚的恢复。/城市的希望与辉煌,人的城市, /而上帝的城市就是高山流水、平畴元天。”而《远扬》的现实与历史意义也正 在于此。而我们如果还想进一步指出《远扬》的文化与人性意义,或者说中方文 化之所以缺乏超越意识的人性原因又是什么呢?简而言之,我们把人性可两分为 人格与原性,而人格又可两分为气质与性格,可对应于人的身心方面;人性的原 性也可两分为神性与兽性,对应于人的灵:魂灵与幽灵。中西文化对立的人性源 头就在于对人性之原性的神性与兽性的不同认知。中国文化认为“人性本善”, 从而也就放弃了对灵魂的拯救,而转向对世俗社会的认同,所谓“满口仁义道德, 实乃食人一族”是也;而西方文化认为“人性本恶”,从而警惕社会世俗关系, 且转向知识理性的明智与信仰上帝的救赎,从而自然衍生出一系列的社会文化意 识与制度(如上文提及的西方文化特征)。而文化的诡异与辩证也正在此,认为 “人性本恶”的西方文化却在信仰上帝的灵魂救赎下衍生出“基于人性规则的合 理秩序”,从而引领着世界民主自由文明;而本着“人性本善”的中方文化,却 演义着几千年专制暴力苛政的“吃人”史与无处不伪善作假的社会风气,徘徊着 至今还无处不在的乌托邦的幽灵与“美丽新世界”的弥天大梦,乃至俗世沉沦的 肉体与堕落的灵魂变本加厉,沆瀣一气,愈演愈烈:“一盘广东的肠粉为新的一 天加冕,灌一碗/转基因的豆浆,炒牛河,生滚粥留给/下一顿,机构是一个抽 象的概念,组成/衙门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个人。贡献,/让泛义的组词回归常 识,回归逻辑。”可我们还在与世界文明设定的语境里拚命对抗且越陷越深,不 能自拨,无力自醒。经济学家杨小凯认为:“历史不仅证明了‘只模仿技术,不 改革制度’行不通;历史还证明了‘只模仿制度,不重铸观念地基’的‘唯制度 论’也行不通。人的行为,受观念的支配;任何制度,不过是对特定观念的表达。 因此,唯有基于观念共识的制度变革,才可能激活制度的力量;缺乏观念地基的 制度,终究是无源之水。脱离文化与信仰的土壤,认为仅仅依靠制度转型就能包 治百病,是肤浅的,信仰才是制度的第一因。基督教新教,是一个‘不断扩张的, 公正的社会秩序’。共同的信仰,给英美文明带来了‘尊重自由抉择、生而平等、 恪守契约’等原则,而这些正是自由市场的源头,也是公平的政治游戏规则—— 分权制衡的基石。”这些理念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人间清醒,发人深省。在此 引用之,也就是从文化、文明与信仰的意义上,从哲学与政治、经济的意义上阐 释与证明《远扬》的历史现实意义与艺术诗学价值,同时也隐喻与意味着神性诗 歌写作的山高水长,任重道远:   ……平面的远征   与迁徙、放牧等同。哪个方向更好?   诗感、貌似游离的意象与语言内蕴   形成中心状态的多维视角,快乐源自   在路上的状态,目的性何关?   这不是历史,消失了的时空,   由幻象重构——对宿命的验察。   ——《远扬》   沉吟至此,思绪起伏,心潮澎湃。一个迁徙者,放牧者,在路上的诗人面目 呼之欲出;一个栉风沐雨,负芒披苇,担重致远的诗人行者日夜兼程;一个跋涉 者,远征者,开拓者的诗人背景渐行渐远;一个心怀悲悯,放飞生命,灵魂远扬 的诗人形象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迷人……甚至我们仿佛听见:“‘看哪,我要 差遣我的使者在你前面,预备道路。……’”(《马可福音》一章2节) ◆             骑楼   ·何葆国·   1   昨天晚上谭天浩不要来家里,可能就没事了——不,天不要下雨,他就回去 了,那也没什么事了——不,不,不让他留宿,不同睡一床,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了。可是现在,事情来了,而且是非常严重、非常骇人的事情。   赵细伟脑子里嗡嗡直响,全身像是被掏空一样绵软无力。他缩着身子睡在靠 近墙角的床上,其实半夜里醒来,他就再也没有睡着,但他一直保持着睡姿,蜷 缩的身子不断地向墙角移动。谭天浩什么时候离开,他全然记不得了。他闻到房 间里飘荡着一股腥酸的气味,这是一种令人脸红心跳的味道,他赶紧用被单一角 把鼻子堵住。   母亲上来问,要不要吃饭?他不吭声。又问,要不要上班?他没好声气地说, 不去!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多问,嘟哝着走下楼去了。   细伟住的是二楼顶上搭建的小红砖屋。他家这一片是马铺的老城区,几条老 街纵横交错,他家这条叫作中山街,两边是建于民国初年的骑楼老屋,连廊连柱, 一楼店面前连成了一条通廊。细伟家的店面是做红白事纸品的,比如纸扎、舅公 联,店面进去是厅堂,会客兼吃饭,后面进去是厨房和洗浴室。二楼两个房间, 父母亲睡一间,细伟和姐姐细蕊睡一间,后来细伟长大了,就在二楼顶上给他盖 了一间。细伟三楼小屋住习惯了,细蕊出嫁后,二楼房间空出来,他也不愿意下 来了。   昨晚谭天浩是吃过饭独自从公司走来看骑楼的,时令正是仲秋,不冷不热, 适宜走路。不过晚上的骑楼没什么好看,那些牌匾、窗雕以及人鱼花鸟的石雕, 基本上都看不清楚。谭天浩应该是准备回去了,细伟正好从外面回家,在家门口 遇到他,出于一种起码的礼貌,顺口邀请他到家里坐坐。没想到谭天浩爽快地答 应了,并且反客为主似地往里走,那时候细伟家店面的门板已经一片片装上了, 只留着一扇敞开的门。谭天浩像探秘一般走了进去。父母亲正在厅堂看着那种冗 长的电视剧,谭天浩从天而降似的,令他们吓了一跳,他们接着才看到跟在后面 的儿子。谭天浩那么高大,儿子那么细小,走在他后面都让人看不到。儿子很少 带朋友回家,特别是晚上,应该是从来就没有过,父母亲对谭天浩的到来一时显 得手足无措。细伟倒是若无其事,向父母亲介绍说,这是他台湾公司谭老板的儿 子,前些天刚从台湾过来。谭天浩非常客气地说着叔叔婶婶好,然后又是点头又 是鞠躬,弄得他们越发地尴尬。细伟赶紧请他上楼,二楼顶上除了他一间房,便 是围栏砌起来的空地,可以望见四周围的房子,当然晚上看得不是很清楚,就像 是茫茫夜空的星光。谭天浩在空地上走了一圈,环视一周各个角落的夜景,脸上 带着一种很欣赏的表情,对着细伟频频点头。谭天浩告诉细伟说,台湾也是有很 多骑楼的,这种商住合一的建筑模式利人利已,“暑行不汗身,雨行不濡履”, 充满着一种浓浓的人情味。细伟不知道怎么说,他在骑楼出生,长大,这都25年 了——当然这25年包含了到福州读大专的3年,那3年的假期一天不落都是在家里 过的,他早已没什么感觉了,不过是栖身之所吧,如果有钱,他半夜都想离开骑 楼,买商品房住到一个崭新的小区里去。   我就是喜欢骑楼。谭天浩对赵细伟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连成一片的骑楼。   他们进了房间说话,像是老朋友一样,虽然在公司里打过几次照面,简单交 谈过几句,这阵子却像是相识多年的故人。他们聊到了各自的一些经历,赵细伟 很简单,马铺读书,成绩一般,考上一所大专,去年回来应聘到台企忠群公司, 做办公室文员。谭天浩就丰富多彩了,台湾读书,成绩很好,中间跟老爸住过泰 国半年,还休学一年,与朋友搞乐队,服兵役,再考大学,今年刚毕业,还不知 道做什么,所以到老爸马铺的公司来走走。在细伟粗陋的小红砖屋里,天浩坐在 一只旧沙发里,细伟则坐在床前的一只靠背椅上,他们越说越投缘,各种话题, 天南海北。原来他们还是同龄人,天浩比细伟大了两个月,前面都是有一个姐姐, 不过天浩说,我老爸在外面至少应该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比我小,对了, 都是在大陆生的。这么隐私的事情天浩顺口就说出来,细伟接着他的话头说,我 发现你老爸在马铺至少有两个“女朋友”,一个就在公司。天浩笑笑说,海峡两 岸人民都知道啊。天浩的身子不停地向着细伟倾过来,最后他干脆坐到了床上, 还脱下一只皮鞋,他穿的是一只船形红袜子,竟然没有脚臭味,细伟夏天都是穿 凉鞋的,要是穿皮鞋袜子,一脱下来,满房间的苍蝇蚊子都得熏死。   你有女朋友了吗?天浩突然问。   我没有,没人看得上我。细伟说。   怎么会呢?总有人看得上你。天浩说。   真的,没有。细伟说。他说的倒也是实情,这些年来他暗恋过几个女孩子, 也表白过,但是没有一个看得上他,有的微信直接把他拉黑了。个头小,营养不 良般的瘦弱,加上家境太一般了,自己又没什么才华,细伟对“爱情”真的不抱 任何期望。   我记得读过这么一段话,一个再不起眼的人,这一生至少也会有一个人,在 某个地方等着他。天浩突然坐直身子,用普通话朗诵般地说。   我也读过,但是,这说的是女孩子啊。细伟说。   对男孩子也成立,每个人都有人在等他的。天浩转过头来,眼光紧紧地盯着 细伟,盯得细伟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夜雨不知什么时候下来,细伟听到雨声时,雨已经有点大了,劈哩啪啦,像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向小红砖屋围拢而来。细伟起身到门边看了看,眼前密集的雨 线在暗夜中一闪一闪,他扭头对天浩说,雨很大啊。   下雨天,留客天啊。天浩笑笑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斜靠在床上用指头刷 着屏幕。   这雨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细伟心里很发愁,谭天浩怎么回去呢?他住 在忠群公司的宿舍里,公司在靠近南环路的地方,离这里有五公里,马铺城里没 有出租车,这么晚了恐怕连载客三轮也搭不到,如果不下雨,走回去当然没问题, 但是下雨了……   我晚上就住在你这里吧。天浩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对站在门边看雨的细伟说。   这、不好啊,这……细伟连忙摆了摆手说。   这有什么不好?天浩起身走到细伟身边,抬起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就这样定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细伟被他拍了一下的肩膀好像 往下塌了。   谭天浩冒雨走到屋角的水池边,他居然知道那地方也是小便池,拉出了一阵 比雨声更响的水声,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走,走回房间就往上脱去套头衫,露出健 硕发达的胸肌,坐在床上往下脱掉裤子,最后穿着一条窄窄的三角裤钻进床上薄 薄的被单里。   细伟心想,人家可是台湾大老板的儿子,这么简陋的床铺,他也不嫌弃啊。 细伟还是磨蹭了许久,才关上门和电灯,摸黑脱了衣服,穿着短裤和背心,轻手 轻脚地爬上床,尽量远离谭天浩地往墙角躺下来。细伟小时候跟父亲睡过,初中 时跟母亲到土楼舅舅家做客,跟表弟睡过,读大专时跟借宿的中学同学睡过,除 此之外再也没有跟任何男人睡过。谭天浩睡在他身边,悄无声息,但他分明感到 有一只庞然大物似的,随时可能跳起来。外面缠绵的夜雨嘀嘀嗒嗒,像催眠曲一 样。细伟不知何时入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摸 自己的下体——每晚睡觉时他都会把手伸到裤裆里,但这只手显然不是自己的手, 它更宽厚,抚摸的动作幅度更大,而且更细腻地触碰到各个部位。细伟感觉到那 家伙在迅速膨胀,变得硬梆梆的,像是要跳赶来打人了。他听到身后传来谭天浩 越发急促的喘息,缩着身子不敢动,假装自己在沉睡中。天浩的手欢快地游动着, 细伟几次差点叫出声来,那种从未有过的刺激让他感觉快要飞起来一样。天浩的 手突然慢下来,然后渐渐停住了,他心里焦急得很,继续呀,继续摸,摸呀!但 是那只手并不听他的话,也可能是没听到,他不敢把心里的声音喊出来。外面的 雨声停了,身边响起天浩轻声细语般的呼噜声,他的手已经撤出了,细伟用自己 的手进驻到里面,快活地继续操练。那家伙突然受惊似地昂起头,就喷出了一股 液体,细伟也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天浩一下扳过细伟的身子,紧张地问,怎么啦? 怎么啦?做春梦啦?空气中弥漫的气味让他们心照不宣,天浩从后面搂住细伟微 微颤粟的身子,在他耳边说道:你做我女朋友吧。   细伟全身一抖,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怎么做他的女朋友?这不是同性恋 吗?他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天浩两只手环在他身上,时松时紧,他再也睡不着 了……   细伟还是摊开了四肢,长时间的蜷曲令手脚有点麻痹,他觉得这事情来得太 意外了,让他心慌意乱。楼道口传来父亲的咳嗽,这回是父亲上来了,问细伟是 不是病了?细伟干脆就认了,说我今天请假了。   2   母亲在店面和顾客说话,父亲在厅堂扎一个纸人,细伟独自在饭桌上吃饭, 吃完抹抹嘴又上了三楼。   去看一下医生。父亲说。   不用。细伟心里说,有哪位医生可以看我这种“病”呢?   上了三楼房间,细伟掏出手机看了几条新闻,一条添加好友的请求来了, “我是谭天浩”,原来是“微雨燕双飞”向他推荐了细伟的名片,这个微雨即细 伟的直接上司黎小薇,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也就是谭天浩老爸的“女朋友”。细 伟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验证。   微信刚刚加上,谭天浩立即就发起语音通话。   细伟,细伟,伟,细,我还是喜欢叫你细,细,你早上没来上班,没关系, 我帮你请假了,细,你今天好吗?从你身边离开,我一个人走在骑楼下,心里那 种感觉,特别甜蜜。这次来大陆,我本来是不想来的,要是没来就错过你了,看 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其实,我在公司看见过你几次,就对你蛮有感觉的, 你瘦小,纤弱,令我心生爱怜,请你相信我的真心……   细伟听着天浩的说话声,还有他的喘息,还有他的心跳,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内心里却感觉很舒爽。天浩说的是闽南话,夹杂一点普通话,阳刚中带着糯甜。 细伟感觉到有点眩晕了,这应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曾经向人表白, 被当场拒绝,现在有人向他表白,可是,这人不是异性而是同性……   细,你在听吧?   我、这个……我……   我在台湾没有找到的爱,这回在大陆找到了,我太开心了,以后我就长住马 铺了,细,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下午接着休息吧,我四点多骑电车去你家找 你,我们晚上一起吃饭。   这个……我……   细伟看着手上的手机,天浩的头像消失了,手机也黑屏了,他突然想,我要 离开这小房间,我不能呆在这里,因为天浩会来这里找到我,我应该躲起来,躲 在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可是细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这几年他去得最多 的地方除了公司,就没有别的了。他躺到床上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一个地方,干 脆就不想了,只想着天浩进来会怎么样,会不会拥抱他,然后亲他?他心里一方 面害怕,另一方面又甜蜜蜜的,闭上眼睛就看见天浩走进房间,笑吟吟朝他伸出 两只长长的手臂,然后把他身子环抱起来,然后骑在他的身上……他吓了一跳, 不敢再往下想了。   细伟躺到床上刷了一会儿手机,不小心点开一个视频,心里咚咚咚地狂跳不 已,那是一对男女在接吻,他记得从来没有与人接过吻,小时候母亲肯定是亲过 他,可那不能说是接吻,当然昨晚天浩亲了他也不能说是接吻,因为他没有配合。 细伟放下手机想睡一阵子,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天浩走来走去,手一比 一划地对他说话,他的台湾腔闽南话像可口可乐加糖水一样,也像洋顶岽观音茶 一样,细伟如饥似渴地咽了几下口水,还是起了床,站到镜子前看着自己。他很 少在镜子前这么认真地看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好看,所以从来没 有一个女孩子喜欢过他,但是,现在,有一个很帅的台湾帅哥喜欢他了,这是什 么世道呢,这是什么天理呢?细伟想起微信上看过的一句话,上帝给你关上一扇 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是不是这个玄机呢?   这个下午对细伟来说显得特别漫长,坐卧不安,走来走去,思绪万千,浮想 联翩,最后他还是决定不躲天浩了,就在这里等他。细伟几次走到外面围栏前, 往下面张望,因为屋顶的阻拦,他只能看见部份的老街,骑楼下行走的人自是悠 闲自在,面目不清,这人,一个个走过,一茬茬走过,一代代走过,走过几十年, 走过几百年,这就是人生啊——细伟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好像变大了,变长了, 其实,对一个人来说,人生也只不过几十年,比不过骑楼,比不过老街,看日出 日落,看人来人往,有谁愿意为你停留?   细伟走回房间站在镜子前梳头发时,突然看到天浩出现在镜子里,手一抖, 梳子掉在了地上。   我喜欢你头发有点小乱,自由不羁的样子。天浩说着,走到了细伟的身后, 他身材高大,超出了镜子所照的范围,细伟看不到他的表情了。细伟所想象的场 景并没有降临,天浩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走吧,骑楼好多好吃的啊,卤 面、猫仔粥、蚵仔煎、豆花、麻糍、菜头粿……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你吃什么我吃什么。细伟说。   好。天浩拉起细伟的手就往外走。走到楼梯口,细伟还是把天浩的手推掉了。   下到一楼时,正独自泡茶的父亲抬起疑惑的眼睛,看了看天浩,又看了看细 伟。天浩说,阿伯,我们晚上就在外面骑楼吃啦。   两个人走在了骑楼的通廊上,长长的通廊,人来人往,有的慢悠悠,有的脚 步开始快了,可能要回家做饭。天浩说在台湾骑楼又叫作“五脚距”,细伟说大 陆也叫作“五脚距”啊。天浩搂住细伟的肩膀说,我们到底是一家嘛。细伟觉得 天浩真会说话,一语双关。天浩就这样搂着细伟走,一边走一边看店铺,这边的 店多是一些老行当,寿衣店、竹器店、剃头店、草药店、打锡店、鸟笼店等等, 他们就走得比较快。细伟被搂着走,他的脑袋几乎就靠在天浩的臂弯里,这让他 内心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特别踏实,特别温暖。   走过这条老街,斜对的那条老街的骑楼立面,有了更多的石雕和窗雕,看起 来充满南洋风情。天浩对细伟说,这条街住的都是过番赚钱回来的,你看他们的 雕饰就跟那边不一样。天浩的手松开了细伟,在各处窗雕、砖雕指指点点。细伟 一下觉得天浩好有文化,他怎么懂这么多啊,自己在骑楼住了二十几年,可是什 么也不懂,心里只想着离开。   他们在一家“阿婆猫仔粥”店门前停住了,那个阿婆正站在炉灶后面,像雕 像一样不动,但是可以看见她眼睛眯眯地漏出一丝笑意。天浩拉着细伟的手就往 里面走,很小的铺面,几张小桌子,都是摆了两只椅子,正方便面对面说话。两 碗猫仔粥。天浩亮亮地喊了一声,阿婆身上的开关被启动了,身体自动移到炉灶 前,开始忙碌起来。天浩对细伟说,其实在骑楼开这么一间小店,也蛮有意思, 细,你觉得呢?我老爸想把马铺忠群公司给我管,我都觉得不好玩。细伟说,考 虑到生计问题,赚钱还是要的,这种小店也就老年人做做动静吧。天浩伸出一只 手抓住细伟的手,摁在桌上,眼光直盯着细伟说,如果我老爸把公司给我管,你 还在公司做吗?我们把它变成夫妻店,还是你出来另外开店?细伟慌乱地转过头 去,说,这个,我从没想过,我们、这能行吗……   好了,那个阿婆突然叫了一声。天浩连忙起身走到灶台前,端回一碗热气腾 腾的猫仔粥。细伟没有动,坐享天浩的服务,猫仔粥散发出的香气,令他觉得生 活挺美好。两人低下头,嘶嘶呼呼地吃出一片响声。天浩吃完了,细伟才吃了一 半,他的嘴巴小,进食速度慢。天浩抽了一张纸巾帮他擦去沾在手背上的细屑, 对他说,我老妈看我从来没谈过女孩子,有一次问我,我明确告诉了她,我不喜 欢女孩子,你猜她怎么样?细伟不由停下来,抬起头问,怎么样?天浩笑笑说, 我老妈一声长叹啊,她说妖寿啊,你老爸这世人玩了太多女人,把你的指标也用 掉了,她竟然这么说,这是报应什么的,唉,无稽之谈。细伟原以为天浩老妈是 激烈反对,没想到却是这般说辞,他心里顿时蒙上一层阴影,要是老爸老妈知道 他跟天浩好了,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天浩说,我老爸是我老爸,我是我,这 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细伟放下筷子,吃不下了。天浩没有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接着说,现在台湾同性恋婚姻都合法化了,我们可以在台湾结婚,回大陆生活, 本来就是一家嘛,来来去去也行。细伟心里乱了,也有些不满,天浩这都在规划 未来的生活了,自己都还没有完全答应他啊,即使答应了,父母亲那边也不知能 否过关,事情不会那么容易,需要面对的问题很多啊,天浩有点天真了。   天浩牵着细伟的手走出猫仔粥店,路过一间“小二豆花”店,他一头走了进 去。细伟说,我不吃了。天浩说,那我要吃碗豆花,加卤大肠。老板端来了一碗 豆花,天浩问他,你叫小二,那你弟弟是不是叫小三?老板老实地说,是呀,他 是个拐脚,开剃头店。天浩朝细伟眨眨眼睛,笑得下巴一挫一挫的,细伟觉得他 这么笑有点不好,也就不说话了。   从豆花店出来,天浩簇拥着细伟往回走。骑楼有些老店开始打烊,把门板插 上了。天浩对细伟说,晚上还住你那三楼。   细伟连忙摆手说,这不行。   天浩说,那到我公司宿舍住,我房间很大呢。   细伟说,我、我不要。   天浩用手更紧地箍住细伟的肩膀,像是推着他大步地往前走,他说走吧,我 电车停在你家门口。   细伟两脚在地上蹬着,想要放缓脚步,到底还是抗不住,被推着往前快走了 起来,这就好像在跟天浩的关系中,他想缓一缓都不行,天浩一直在后面推着。   天浩推着细伟快走到他家店门前,不由刹住了脚步。细伟老爸正站在店门前, 眼睛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他的眼光里带着一种不悦。天浩的手从细伟肩膀上抬起 来,向他老爸招手,叫了声阿伯。细伟老爸脸黑黑的,不看天浩,只看着细伟说, 还不赶紧回来睡觉?   明天、星期天不用上班,细伟说。   不用上班,就可以做街溜吗?父亲凶着脸说。   天浩看到细伟老爸一脸凶相,识趣地对细伟说,那我先回去了。他走下廊道, 骑上摩托车,回头对细伟挥挥手,开走了。   细伟看着天浩的背影消失在前方,低下头,往家里走。父亲正把最后一片门 板插上,说,你们看起来,怪怪的啊。   怎么怪了?细伟说。   反正就是怪怪的,这个台湾郞呀,听说他老爸是个老风骚。   他老爸是他老爸,他是他。细伟本想告诉父亲,人家天浩不喜欢女人,只喜 欢男人,他担心父亲会说这样子更怪,也就没说了。   走上三楼的小红砖屋,天浩的信息就来了,是微信语音:哎,你老爸有点凶 哦,怕怕,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外面租个房子?这样也方便一点,因为在公司 宿舍,其实也不方便,我老爸和他女朋友都住在这里。   细伟听完语音,不知怎么回复,这个天浩,也真是心急了,他确定我一定会 接受他吗?   3   一晚上没睡好,因为在微信上和天浩聊天,有时是语音,有时是文字,差不 多聊到四五点才互道“晚安”,但是直到天蒙蒙亮时,细伟才迷迷糊糊入睡。   没睡多久,细伟被父亲喊醒了,父亲站在门外又是敲门又是叫喊,快起来了, 快起床,吃下早饭,载你老妈去汽车站。   老妈去汽车站,完全可以搭三轮车,非得我用电动车载?细伟心有不满,但 是没说什么,还是爬起了床。   细伟吃过早饭,用电动车载了老妈去汽车站。老妈要回土楼乡下看大舅舅, 听说大舅舅最近身体不大好。我让他出来马铺医院检查一下,他就是不出来。老 妈叹着气说。细伟什么也没说,把老妈送上开往土楼的班车,掉头就返回了。骑 到中山桥的时候,电动车嘀嘀两声,立即停下来,没电了,动不了,细伟只好下 车推着车走。推车差不多走了三十分钟才到家,细伟把车推到店门口的通廊上, 从店里拉出插座充上电。   父亲坐在厅堂扎一个新的纸人,看到细伟时把他喊住,说,你那个台湾少年 家啊,刚才真把我吓坏了,我就在隔壁店说两句话回来,看见他从楼上下来,也 不知他什么时阵溜进家门,我问他干嘛,他说找你,然后急匆匆走了,我感觉他 神色很不对,追出来看,他空着手,我们家也没什么宝贝可以偷,路口有辆车在 等他,他一上车就走了。细伟听父亲说完,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情况,没吱声,就 往三楼走去。   走到房间门口,细伟习惯地拿出手机一看,正好有一条天浩的微信:我拿了 三十万元放在你床下,别声张,也别问为什么。我早上突然接到老姐电话,说老 妈脑中风送医院急救,要我马上回台,我现在雇了一部车直奔厦门机场。待我台 湾事情料理清楚就过来,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细伟几步冲到床铺前,弯下身子往床下探去,用手拉出一只黑色塑料袋,不 由倒抽一口气,袋子里是一叠叠扎好的百元大钞。天浩拿这么多钱放到我这里, 他真的是想租房子啊?细伟数了一下,正好是30叠,他还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现金, 赶紧把塑料袋扎紧,往床铺里面推,一直推到靠近墙角的地方。细伟直起身,心 想,这30叠百元大钞会不会太重,把楼板都压塌了啊。转念又觉得自己可笑,真 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30叠也不过30万,人家一个月就赚到了,不,有的人一 天就赚到了,当然,人不能比人,细伟在忠群公司月薪将近3千,这30万就是他 10年的工资了。   细伟准备给天浩回一条微信,他的微信又来了:我回台湾后可能就不方便联 系你,你也不用给我发信息,有空想着我就行,等我回来,希望我们以后在大陆 能有美好的未来。细伟把微信看了几遍,收起了手机,心里想,我跟天浩会有什 么样的未来呢?我做他的“女朋友”,这样的未来会好吗?想想还是一片惶惑和 茫然。   4   细伟刚坐下来打开电脑,就看见谭裕忠谭老板走进来了。印象中他最早也是 9点多才会到办公室的,今天是奇怪了,他西装革履,像是准备会见重要客人一 样,从大门进来就径直往他的办公室走去。他的办公室是里面的一个套间,其中 有一间接待室,还有一间助理室,还开了扇门通向外面的露台。谭老板有要求, 每天他进来的时候,这大办公室的人员都要起立,向他行注目礼。眼看谭老板就 要走过来了,细伟连忙站起身,站得很端正地向他点头致意,然后就行注目礼。 一般来说,谭老板会微笑着表示回复,但是今天,他面无表情,甚至也不大看人, 头低低的。谭老板到马铺二十几年了,主要做两岸贸易业务,一直当着马铺台商 协会会长,对了,细伟听天浩说过,他是天浩出生第二年就到大陆来了,他年纪 比细伟老爸还大三岁,不过显得年轻多了。他会保养,找了那么多年轻女人,他 老婆在台湾住院他居然也不回去!谭老板走过细伟面前时,细伟不知怎么把头低 下来,感觉自己就像是默哀一样。是呀,默哀,细伟心里感觉有点荒诞。   谭老板走进他的办公室不久,细伟就听到了他突然拔尖的声音,听得出来, 他跟他的助理兼“女朋友”黎小薇在大声说话。助理有个好听的网名叫“微雨燕 双飞”,北方人,据说她大学毕业就开始跟着谭老板了。黎小薇的声音也尖起来 了。大声说话已演变成为争执。细伟拉长耳朵听到了一个数字“30万”,谭老板 踱步走到门边,一边扯着领带一边说,我说给你30万就30万,我是那种小气的人 吗?他说着又往里走了。这时,细伟听到黎小薇说,你说放在茶几上,根本就没 有!谭老板又走过来了,说,宿舍就你、我还有天浩三个人,你没拿,谁拿了?   细伟心里咚地响了一声,他知道天浩的30万从哪里来了。他往周边看了看, 大家都在电脑前忙碌着,没有人像他这么好奇八卦地偷听谭老板和黎小薇的争吵, 可是这一听,让他越听越害怕了,谭老板要给黎小薇30万现金,谁知道这个女人 要钱做什么用呢?她没拿到钱,钱被天浩顺走了,此时此钱躺在他家三楼的床铺 下呢。   黎小薇走到门边把门关上,里面的声音就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叽哩哇啦,嘤 嘤嗡嗡,间或有一声锐响,也不知是摔了什么东西。细伟揣测可能是黎小薇摔的, 作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实际上他跟她说话不多,“微雨燕双飞”,多有意境的名 字,她人也长得很有女人味,细伟平常都不敢多看她,他有点想不明白的是,像 她这么有姿色有文化的女人为什么要跟一个台湾佬呢?   大约十分钟后,董事长兼总经理室的门突然打开,黎小薇两只手抱在胸前, 扭着高跟鞋跑出来,用着颤抖的声音说,谭、谭老板、从露台掉下去了!   大办公室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十几秒之后才有人哦地惊叫一声,于是,几个 人就冲进了里面的办公室。通往露台的门敞开着,露台的围栏很低,比细伟三楼 的还低,他一手抓着栏杆往下面探了探,看到谭老板躺在楼下通道的水泥地上。   有人冲下楼,有人打急救电话。这个上午,马铺忠群商贸有限公司一片闹哄 哄。只有细伟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电脑前,有几份报告材料是他份内的事,他要写, 在电脑上打字打累了,他就站起来扭扭脖子。救护车已经把谭老板拉到医院抢救 了。那办公室的门一直开着,黎小薇双手抱胸坐在沙发上发呆,她头发也乱了, 胸前的曲线被勾勒得很突出。以前细伟的眼光不经意看到她饱满的胸部,似乎会 有一个哆嗦,现在不会了,他似乎更欣赏天浩隆起的胸肌。对了,他老爸的事要 不要告诉他呢?细伟拿起手机,想想还是算了。   谭裕忠谭老板在医院抢救了半天,还是死了,据说肝脏都摔破了,内出血。 他之所以从3楼露台摔下去,据说与黎小薇发生了拉扯、推搡的肢体接触,黎小 薇那天中午被警察带走了。   忠群公司临时放假了。谭老板的后事由公司高管和马铺台商协会联手协调、 料理,遗体在马铺火化后,骨灰送回台湾。细伟呆在家里,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应 该跟天浩联系一下,自己做不了什么,至少应该露面表达一下,他就拿起手机给 天浩发了一条微信:真是太意外了,谭老板不幸坠楼身亡,人生无常,希望你多 保重,节哀顺变。   然而,微信发送不成功,因为细伟还不是对方的朋友,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 细伟愣了一下,天浩把自己删了啊!这是误删还是怎么了?他发送了朋友验证, 过会儿看一下,还没通过,再发送,再看,还没通过。细伟一整天焦灼不安,直 到第二天,天浩还是没通过他的验证,他这下死心了,不再发送了。每天吃完饭, 他就上来三楼坐在床上。床下有天浩寄存的30万,他感觉自己每天守着这秘密, 就好像跟天浩的关系一样,有一些莫名的兴奋,还有一些莫名的感伤,反正,都 是不能声张的。   5   大概一个月后,细伟一天夜里收到公司的短信通知,明天到公司重新上班。 第二天,细伟准时到了公司,虽然他入职不久,跟所有的同事都没有私交,但大 家小别重逢,似乎变得有点亲切。有人通知大家到大会议室开会。主席台上坐着 三个人,一个是台湾的蔡副总,一个是大陆的吕副总,中间那个原来是谭天浩! 细伟真的有点认不出来了,他脸色很严峻的样子,皮肤比上个月黑多了,额头上 左侧明显有一道疤痕,一个多月不见,他变得成熟稳重,像不苟言笑的大叔,这 一个月来,他遇到了太多的事情啊。天浩起身向台下鞠了一个躬,也向台上两位 鞠了一个躬,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感谢各位同仁的关爱与不弃,天浩我真的非 常感动……   细伟听着也觉得奇怪了,这不像是天浩的声音,至少不像是他跟自己说话的 声音,这腔调完全接近已故的谭老板,是一种大会上正式讲话的模式。细伟摸出 手机,准备再试一下,给天浩发个微信,这个月里他先后试过无数次,发送朋友 验证总是在“等待”中。细伟写了6个字:天浩你回来了!   点击,发送,屏幕上秒回6个字:该帐号已注销。   细伟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看台上,台上的天浩分明没有“注销”啊,而且 那么正经,正经得生来就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一样,他还在继续发表感言:从家父 手里接过这家公司,天浩我倍感责任重大……细伟低下头看手机,“注销”那两 个字很刺眼,他什么时候把微信注销了呢?他要告别过去,一切重新开始?   开完会,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细伟坐在电脑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天浩这么久不联系,台湾回来公司也不联系,他到底怎么了?他都忘记了那30万 吗?他表白过的那些话只是梦呓吗?他所期许的“未来”呢?细伟还是忍不住了, 起身向董事长兼总经理室走去。   门开着,天浩坐在大班桌后面低头看着文件。细伟径直走到了他面前,他本 想叫声天浩,但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谭总”。天浩从文件上抬起头看着细伟, 那种神情、那种眼色,完全是陌生的,淡漠的,空洞的,他不认得细伟,这不是 装的,哪个影帝也装不出来,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他是第一次见到细伟。   细伟恍若梦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一脸懵懵的不知说什么。   您找我有事吗?您叫作——天浩问道。   我叫细伟,赵细伟。细伟的声音打了个哆嗦。   哦,我早上看了公司花名册,赵细伟,您入职不久,表现蛮好。天浩放下手 中的文件,又从案头堆起的材料上拿起一份报表。   看来天浩完全不记得我了,他失忆了,是的,他患了失忆症!过去的一切全 都忘记了……细伟心里反而感觉到了一种轻松,一种解脱。他说,没什么事,请 谭总多关照。然后淡定自如地离开了。   6   在忠群公司继续做了半个月,细伟还是决定辞职。谭天浩失忆了,过去的一 切不复存在——不,一切未曾发生过,那个三楼同床之夜、那些表白、还有那30 万……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也好,微信注销,过去也全都注销了。那个新来的 女助理比“微雨燕双飞”年轻,也更漂亮,她只是看了细伟一眼,什么也没说就 在辞职书盖上了公章。   细伟回到老街骑楼做散仙,几乎每天都独自呆在三楼的小红砖屋里,父母亲 的唠叨,全被他当成了耳边风,他心里并不慌乱,对未来似乎有一种笃定的把握, 床底下那30万元给了他一些勇气,他觉得他还是可以做点事的。   一天晚上,细伟吃过晚饭到外面走了走,他在骑楼下走着,人来人往,时密 时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慨,这人世间来来往往,虽 说最终都要走散,很多的人中途就走散了。细伟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长长 短短地变着,心里反而慢慢踏实了。这时候,细伟看到谭天浩迎面走过来,回避 已经来不及了,其实也用不着回避,谭天浩的眼光一直逗留在那些门窗的雕饰上, 并没有看到细伟。还是细伟主动打了个招呼说,谭总你来看骑楼啊?   谭天浩怔了一下,把眼光从一扇窗上转到细伟身上,似乎记不得细伟是公司 离职不久的员工,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这里的骑楼还不错。   嗯。细伟说。   谭天浩对细伟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连成一片的骑楼。 【网里乾坤】∽∽∽∽∽∽∽∽∽∽∽∽∽∽∽∽∽∽∽∽∽∽∽∽∽∽∽∽∽ ◆          古诗的起承转合和例外   ·方舟子·   之前我几次讲到写诗要讲究起承转合。“起”就是开头,“承”是对这个开 头的进一步阐明,跟开头是递进关系。“转”就是转折,目的是转到这首诗的主 旨上去,相当于在一个关键的地方扭转一下。“合”是整首诗的结束,阐明写这 首诗的主旨。起承转合的写法当然不限于写诗,文章也可以这么写,以前八股文 就特别强调起承转合。不过,这个写作规律最早是从唐诗归纳出来的,主要针对 的是唐人律诗、绝句的写法。律诗有四联八句,每一联有一个变化:第一联是起, 第二联是承,第三联是转,第四联是合。而绝句只有四句,每句就都要有变化: 第一句是起,第二句是承,第三句是转,第四句是合。   一首好诗,“起”要追求先声夺人,要标新立异、别出心裁,吸引眼球。 “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个开头气势恢宏,能够吸引人们读下去,看他究竟想要 说什么。“转”要转得很巧妙,要出乎意料。“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 声”,前面是起,第二句是承。“桃花潭水深千尺”是转,读了让人觉得很出乎 意料:怎么扯上桃花潭水了?读到最后一句才知道为什么扯到桃花潭水——“不 及汪伦送我情”,原来是用桃花潭水比喻情谊。这首诗转得非常巧妙,合得意味 深长。一首好诗合得好,往往会合出警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就合得非常好,不仅意味深长,而且变成 了一个警句。   唐朝的律诗、绝句大部分都是这种写法,但是也并不是所有的诗都这么写。 诗人不愿意局限于某一种套路或固定的格式,有时就要别出心裁。   在起承转合里,承是最不重要的,所以有时候就把承省略了,变成起、起、 转、合的结构。特别是有一些绝句,开头两句对仗,是并列关系,这种写法的绝 句往往就成了起、起、转、合。“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是一对对子, 是并列的,所以是起、起;“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转、合,也是以 一个警句结束整首诗。“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也属于这种情况,前面是一对对子,是并列的两个起,然后才是转、合。   有的诗没有转,是起、承、承、合。甚至连合也不要,都是承,起、承、承、 承。这种写法没有转折,如果写不好,诗就平淡无味;但如果写得好,就让人读 起来觉得像行云流水一样,读完之后还觉得意犹未尽。李白不少绝句都采取这种 写法。“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 山。”就是起、承、承、承。“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 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也是起、承、承、承。虽然没有转折,但我们读了依 然觉得是好诗,就是因为它写得行云流水一般,最后的承,让人觉得意犹未尽, 没有合,反而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还有的诗完全就没有起承转合结构。比如杜甫写过不少两个对子的绝句,两 个对子之间是并列关系,并没有递进或转折关系。“两个黄骊鸣翠柳,一行白鹭 上青天。窗寒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是两个对子。这两个对子有关 联,是靠“窗”连起来的,但很难说它们是递进关系或转折关系。“迟日江山丽, 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也是两个对子,没有逻辑联系。   所以,写诗有多种写法,不一定非要遵循起承转合结构,只不过用起承转合 写的诗最多。我们了解这种写诗的手法,主要的目的并不是要学着写,而是为了 理解古人是怎么写诗的,这样有助于欣赏古诗。   2024.12.08录制   2025.03.10整理 ◆             韩愈祭鳄的真相      ·鳄鱼眼泪·     在潮州韩山书院的石壁上,一块“祭鳄台”石刻引人驻足;在电视剧、文旅 宣传和中小学语文教材中,“韩愈祭鳄”的故事被赋予了“文明战胜野蛮”的光 辉叙事:韩文公一纸祭文,便令鳄鱼知趣遁去,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当我们回 望历史与生态的真实,这个神奇传说或许并非如表面所见那般“理所当然”。   一、被遗忘的主角:中华韩愈鳄的化石记忆   2022年,日本学者饭岛正也与中国古生物学者刘俊等人在《英国皇家学会会 刊B》上发表研究,报告了中国南方发现的一种史前巨型鳄鱼,命名为“中华韩 愈鳄”(Gavialis cf. Hanyuensis)。这是一种生活在晚更新世的大型长吻鳄, 体长可达6米,甚至超过现代湾鳄与恒河鳄,其分布区域包括华南湿地与河网地 带,极有可能是古代潮州韩江流域的霸主。   中华韩愈鳄的灭绝被认为与人类活动密切相关,而非自然气候波动。它们的 消失时间,大约晚于韩愈南下潮州的时间,却不久于历史视野之外。   二、一纸文书,能吓退食肉爬行动物?   将祭文当作武器来驱逐鳄鱼,听来像是寓言。但鳄鱼作为冷血动物,不仅听 不懂人话,也无从感受儒家情操。它们的行为模式受气温、水域变化与食物链驱 动,绝非“君子之道”所能影响。用今天的常识看,“祭鳄而鳄退”无异于“呼 风而雨至”,实在荒唐。   三、“驱鳄行动”的传说与疑点   有近代研究者试图为韩愈“除鳄有功”赋予更现实的解释,认为他可能动员 军士、百姓围捕鳄鱼。然而,问题在于:韩愈到任潮州仅数月,身体多病、政务 缠身,根本无力组织大规模“剿鳄”。更何况,鳄鱼栖息于江河湿地之中,行动 迅捷,夜伏昼出,非熟练猎人难以制服。潮州刺史所辖军队不过百人,如何能完 成如此艰难的生态清除?这类假设,与“祭文驱鳄”相比,不过是从神话滑入了 另一种浪漫幻想。   四、考古所见:岭南土著早已猎鳄有术   令人警醒的是,正是同一篇研究(饭岛正也、刘俊等)中也指出,在更早的 商代,中原人尚未深入岭南时,当地土著族群就已大规模捕猎鳄鱼,甚至留下了 制作鳄鱼骨器的遗迹。可见,潮州地区的鳄鱼猎捕文化早已存在,并非由韩愈首 创或推动。也就是说,当地原住民才是“驯化江鳄”的真正历史参与者。   五、鳄神与猎鳄:土著宗教与现实谋生的二重性   在今天的非洲、南亚及南美原始部落中,鳄鱼既是猎物,也常作为神灵崇拜 对象,体现人类对猛兽的复杂态度。在韩愈南下潮州的年代,潮州属“化外之 地”,极可能也有此类双重文化存在。他或许曾旁观甚至参与了土著的“祭鳄” 仪式,却被后人误解为他主导的除害壮举。   六、从生态史观看鳄鱼的消失   鳄鱼的消失,并非某位文人的“正气长存”所致,而是湿地大面积围垦、人 类活动入侵自然栖息地的结果。韩江两岸被改为农田、聚落后,鳄鱼的觅食与繁 殖环境受到严重干扰,种群数量迅速下降。从生态史的角度看,鳄鱼的灭绝恰恰 是人类对自然侵蚀的一个缩影,而非“文明战胜野蛮”的胜利。   七、“祛魅韩愈”:短暂驻足,长期神化   韩愈在潮不过七个月,其影响极为有限。他曾上书要求改善教育、修缮庙宇, 也许留下了些许正面记忆,但真正推动潮州社会进步的,是宋代之后的科举发展、 商贸繁荣与本地士人阶层的崛起。韩愈之“文公神格”,更多是明清文庙体系与 儒家统治话语的产物,而非历史真实的反映。   八、潮州文化的本地生成   潮州作为岭南文化重镇,其方言、宗族制度、手工业传统与商贸网络,皆源 于在地演化。韩愈是重要文化符号,却非决定性推手。将潮州文化的成就过度归 功于一位中原文人,不仅是对地方历史主体性的忽视,也是对岭南文明的轻慢。   九、失落的生态之美:应当哀悼,而非庆功   鳄鱼作为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其灭绝是一种不可逆的自然损失。我们当然 不能苛责韩愈,但若将“驱鳄”当作英雄事迹反复拍摄、宣传,并以“文明的胜 利”自得,这种文化姿态本身,才真正值得反思。   《韩愈祭鳄》的神话,在千年之后仍然朗朗上口。然而在科学与历史的光照 下,那鳄鱼的身影越发清晰——它不是韩愈的对手,也不是“蛮荒”的象征,而 是生态链中曾存在的庄严一环。或许,我们今日真正应当祭奠的,不是鳄鱼所带 来的恐惧,而是我们人类自己曾经挥霍自然的轻率与无知。 【网萃】∽∽∽∽∽∽∽∽∽∽∽∽∽∽∽∽∽∽∽∽∽∽∽∽∽∽∽∽∽∽∽ ◆           父亲(五十) ·王先鞭·   第五十章   记忆里的情感   二0一0年五月,李泽英已满三岁,杨昭容打电话回来,要求婆婆送孙子去广州 上幼儿园,另一个理由,是让孙子学讲客家话,不然今后母子间言语不通,云云。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我无话可说,只好又同意老婆飞广州。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羡慕老婆,我只坐过一次飞机去广州,她,大字不识一 个山村妇女,竟然来来回回坐了六次飞机,要是退回去二三十年,这是连想都不 敢想的事情。如今,二傻子又跟她们两婆孙预订了飞机票,她自然是春风得意。   这位小妹妹极多情感,别有一番情趣,她是我心目中的“小蒲稍”。 她细 眉细眼,身材苗条,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隔一定距离看去,还几乎是个娇媚 的黄毛丫头——当然,这是她过去的模样和现在的模样在我脑海里的叠现——也 归功于她任劳任怨,身子未发福之故。   我们算是“门当户对”、“优化结合”,虽然谈不上心心相印,但有时的调 侃,那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添加剂”。于是我说:   “这回我就不进城了,只送你们到观景弯(万盛),成治晓得送你们上飞 机。”   她说:“万盛你都不用去,你怕我还买不成长途汽车票吗!”   那时两河去万盛是三元五角的车票,我知道她想节约那七元钱。然而,吻别 孙子,送走笑脸老婆,什么事情(我家的葡萄园和鱼塘早已转包出去,坡土则全 部退耕还林,所以基本无农事)又得自己动手了:煮饭、洗衣、种菜、喂鸡鸭, 这些琐事不必细说,但是日子一长,一种孤独、寂寞之感不觉油然而生。不好意 思,梦想“炮制”“情感产品”的我竟然被情感所捉弄;我可没有炼到“心如古 井”,也不想在这里掩饰“人的性格弱点”, 因为我想到了她——令狐荣娣—— 我知道她老公患癌症早已去世,现在已经三年了。   我家住房改建不久,娄必廉就筹集了十五万元钱,即受益者集一份资,村、 镇、区府各出一份资,将河对面约四千米长的毛公路(原双河队时修到晒谷房公 路,他上任第二年,就将毛公路延伸进经大龙洞、刺竹沟到孔家沟水电站。该水 电站为区退休老干部出资修建,自然愿意出部分资硬化公路)打成三米宽的水泥 路。因为这条公路平时行驶车辆少,不像进田塆那条公路,不单可进瓦房坝上龙 背去农林村(还可去鱼田堡、万盛),其木瓜沟岔路还可上桅杆嘴、坪上、庙坝 村,每天车来车去,扬尘极大。所以,我们几位散步者(即我、张永钦、张宪华、 陈正文,当然也有其他散步者,但志趣不同道亦不同,所以多不同行),多爱顺 大河而行、不爱顺小河而上。我们顺公路往里走,路外是稻田(冬季种小麦、油 菜),稻田外是河流,路里面多是干田、坡土、山林和疏散的农舍。往里走约一 千米处就是峡谷口,小地名即“三斗秧”(峡谷上面,右面是黄秧塝大丘外面梯 田延伸下来的坡土,左面是石人脚当门梯田延伸下来的山林、坡土,崖边一带是 前丰坡土),路里面是挂满藤萝长着虬枝的断崖,路外面就是喘急的河流了,地 势既险峻且幽深。再往里穿过约三百米峡谷,地势豁然开朗,有如置身“桃源” 境界,河流两岸都有田坝、绿荫丛中农舍冒着炊烟、远山互答樵歌宛如鹿鸣…… 再往里约八百米,路旁石壁有一股流量颇大的泉水涌出,即山民们叫的“大龙 洞”。泉旁修有一座庙,庙以泉为名,生产队(原小队)亦以泉为名。过大龙洞 再往里左拐五、六百米就是刺竹沟,再经大崖脚往里是孔家沟。离庙上行百米 (即左拐处)有一座木架瓦顶人行廊桥,过桥即是大坝村王家嘴干丘河坝(娄必 义三哥仍住此),右拐顺河往里上行有石板小路,可上天地罡、箱洞岩、龙鳞石 海(即石鼓坪)。   漫步在这样的公路上,尤其是风和日丽的春天,那青翠的林木,烂漫的山花、 碧绿的麦苗和金黄的菜花,以及潺潺的流水、古朴的小桥,都使人赏心悦目、心 旷神怡。   既然散步,我们不能不摆龙门阵了,虽然他们三位不是文学的粉丝,但有时 还是愿听我讲故事,当然他们也根据自家的文化、经历,讲些污七八糟的趣事。 自然我们是无所不谈,男人间的话题,可以说荤、素皆宜。然而日子一长,我们 这支散步队伍也趋于解散,张永钦长子开了家麻将馆,陈正文儿媳的小卖部也缺 人手,张宪华则爱坐麻将馆,如此一来,往往是我独行的时日多——事实上我也 想独行,因为我早已进入专事创作阶段,我的散步思考、或者说思考散步,都不 想分心或有人干扰。但是,我到了刺竹沟总想进准岳母家坐会,或问候、或裹杆 叶子烟兼问候,准岳母也抽叶子烟,我们谈得来,且公路就刚好硬化到伊家当门 (进水电站还有约一千米未硬化)。   我父亲、母亲及卫嬢嬢去世前后,令狐二爷也未能获免这个人生的自然规律, 不久也去世了。我和令狐荣娣退婚后,令狐二娘又生了个幺儿,名叫令狐荣坤。 令狐荣坤的媳妇就是李永莉,原大龙洞生产队队长李友斌的女儿,我们自然是以 兄妹相称了。   令狐荣贵同令狐荣坤早已分家,且父亲跟长子过、母亲跟幺儿过,现在令狐 荣贵的任务已经完成,母亲的事,就是兄弟的事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 旦夕祸福,荣坤的能耐不如兄长,外出打工竟渺无音信(几年后,当李永莉另嫁 他人生下小孩,他才归家,原来是被“传销组织”扣留。这是后话)。如今令狐 二娘已八十岁,孙子高中快毕业,李永莉既要关心老的,又要负责小的,她不得 不为生计,打算另觅出路。我常进屋问候的原因,是我至今都怀有对这位老人的 感激之情,当年令狐二爷悔婚,令狐二娘曾极力反对过。   十月十四(农历)是令狐二娘的生日,令狐荣娣每年都要上来看望母亲。于 是我想,我去吃生期酒就可以和她见面了,都几十年了,她怨恨我的原因我始终 没弄明白。唉,时间总该抚平我们的恩怨了吧!一天散步我就对李永莉说:   “幺妹,十四我想进来吃二娘的生期酒。”   “就恁个来耍,不要买啥子礼品。”   “我晓得。”   十四这天我换了身稍体面点的衣服,修了面,等到了刺竹沟,令狐荣娣已经 到了,正忙着切洋芋片。她穿着杏黄色短呢外衣,内着深色圆领绒衣,黑色的直 管裤下露出一双白色运动鞋,可说是别有一番风韵。她给了我一个微笑(这是我 们退婚几十年后,她给我的第一个微笑),算是打招呼吧。也许李永莉已经告诉 她,我要来拜望她母亲;我心里也觉得热乎起来,看来开了个好头。李永莉知道 我和她的恋情,也知道嫂子去了广州。待我在小客厅沙发上坐下,她就把令狐荣 娣推进来,往沙发上推。大声说:   “快点去陪客!”又对我说:“她耳朵不大听见。”   这个我当然知道,并且我的笔记本和圆珠笔是从来不离身。我只能和她笔谈, 不然就得提高音量。   小客厅里没有什么摆设,一张大方桌安在木制长沙发前左面,沙发靠一面墙 安放,脚垫得极高,可就方桌吃饭。沙发对面靠墙壁搁着一台大彩电,音响、 VCD齐备。于是,我们就坐在方桌右边看电视,互问家人及家庭情况。她眼睛仍 然很美,只是听力差多了。她说她已经满过六十二了,问我满七十没有,我用手 指比我六十七岁。   今天是令狐二娘散生(1),虽然没有几位客人,但是饭前人进人出是说不 到什么话的。不一会就叫抹桌子摆饭了,午饭只有两桌多客人,都是附近或左邻 右舍的大人和孩子。我们外面(2)是早已不兴吃散生酒了,除非是实亲实戚, 且礼品也早已改为送现金。   午饭过后,人们各自走散,有的回家办猪草,有的回去忙家务,要到吃晚饭 时才再聚拢来。我知道令狐荣娣要住一晚,永莉也留我“宵夜”(3),我在外 面转了一会又回到屋里。此时只有永莉和令狐荣娣在看电视,我就又在她旁边坐 下,李永莉知趣地撑起身,推说要去大龙洞庙找人搓麻将。待永莉一出门,我就 拉过她的手来握在手里抚摸,然后又托起来吻了几下手背。我们的手又交叉握起 来,我捏了她一下,她也捏了我一下。她的手很有力量,我又紧捏了一下,她回 敬一下掉过头来,那美丽的眼睛盯住我:“你没得毛病?”   我觉得莫名其妙,难不成是男人都会患不治之症?但转念一想,也不排除关 心之意,便摆了摆头,算是回答:“我身体很健康。”   她回过头去仍然看电视,却淡然地对着电视机说:   “你各人不跟我俩个睡瞌睡!”   我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话又好像突然给了我一记闷棍, 我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各人不跟我俩个睡瞌睡!”   时间仿佛退回到几十年前,我正在阶檐坎的“推凳”上用力刨木板,为她打 箱子。因为坡上的活儿太忙,我打算用半天的时间把她要的箱子做好。人们吃过 早饭上坡去了,她走拢来笑嘻嘻的对我说:“忙啥子,要打就打两口大箱子,慢 慢做,里外都推光点。”   我每次在她家做活,都是她留守煮饭。自然,有时也帮我打个下手、拉拉锯 子。今天她不但不帮忙,反而换一件我喜欢看她穿的二马裾衣裳,光脚靸着一双 半新不旧的布鞋,一副慵懒的模样袖手旁观。看到她那样儿,确实使我产生了幻 觉,不能说我没有性的冲动,我是不敢在她面前撒野,我太爱她了。我只能拼命 干活,用繁重的体力劳动,耗费我过剩的精力,以转移思想里的邪念。   开初,我们订婚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不相信我竟然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她。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在我心目中从来都是神圣的、圣洁的、珍贵的。她是我 心目中的女神,是高不可攀的,我只有呵护、敬仰的份,如今想不到她竟然成了 我的未婚妻。不久就会成为我的妻子。   一想到她隔段日子又叫我去做活,隔段日子又叫我去做活,我真是追悔莫及。 而生产队里也早有“生米做成熟饭”(即指林沛仁、王汝芳未婚先孕),或者叫 “点早包谷”的事例。她给了我那么多“点早包谷”的机会,我却无动于衷。我 把她当做天上下凡的仙女,她却是人间普通的女人;她想用她的办法挣脱父亲的 束缚,我却是个大傻瓜,只知道说些华而不实的奉承话,到了关键时刻却不能和 她默契配合。   我即刻摸出笔记本,在她面前速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泪水像涌泉似的流出来,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在她脸上、嘴唇上、颈项上 狂吻。过去我连她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此时她一动不动任我吻,任我的手在她 身上乱摸。随即她的手也在我身上摸。我的眼泪不断涌出,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眼神木然地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狂风暴雨”终于暂时过去。我掏出手巾揩干泪水, 在笔记本上写:   “娄碧玉去广州了,愿不愿意去我家耍两天?”   她脸上马上现出微笑,她跟我老婆太熟悉了。我老婆娘家干丘河坝同刺竹沟 隔河相望,老婆虽然小她几岁,但从小打猪草、割牛草却经常一道,就是后来我 们已结婚,她和我老婆碰面却谈得来。她倒向沙发靠背,伸了个懒腰,说:   “哎呀,不好得!”   我又写,当然是撒谎了:“她要三年才回来。”   她在我肩上打了下,微笑着说:   “她要回来的!”然后站起身,“哎呀,我们出去转一下。”   我只好关掉电视机,随她来到院坝,她母亲正在院坝边的洗衣台上搓件衣裳。 我上前去打招呼,她就着水管流水洗手,我也洗手——我们顽皮的手似乎相视一 笑,似乎都觉得有点羞愧。   下到公路上,她提议去孔家沟,于是我们就往里走,待转过一个弯,见不到 山坡上的人,我就把她抱起来,她身子并不很重,她用胳膊勾着我后脖,且给我 一个顽皮的微笑。走了一段路,我把她放下来,又把她背在背上走。过一会儿又 把她放下来,我们又抱着接吻……   这是激情,是爱的燃烧,蕴蓄多年的爱终于迸发出绚丽的火花;这是苏醒的 火山,压抑多年的炽热的熔岩需要得到释放;这是激流,破溃堤而出的激流,汹 涌澎湃、勇往直前……我们仿佛回到当年,我们手牵手迈起轻快的步伐,我们年 轻了。我们不时停下来采摘路边晚开的淡蓝色的鱼鳅蒜(4)花花互赠,我们知 道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勿忘我。   但是,我们不得不停止前行,她想回去,她怕令狐荣贵的老婆说闲话。刚才 我们下公路时就看见她在菜园挖土。令狐荣贵的老婆很尖酸,为二狗帮姐姐做活、 犁田,姑弟媳间有龃龉。于是我们又往回走。   吃过晚饭,我就向她告别。回到家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也无法释怀。 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难道这就是“缘分”?不,不为什么,她不可能告诉你。 她也不懂得告诉你。你们都不懂得跨越人生的第一步,只要跨过这第一步,你们 就会变为男人和女人了。一点也不神秘,也不是什么“缘分”,如果社会正常, 成人们会引导你们,动用乐器举行仪式,把你们引入洞房……   但是,历史没有如果,归根结蒂责任在我。我很可以改变历史——她的办法, 或者说她的抗争可以挣脱任何羁绊——很可惜,就是因为爱,深深的爱,反倒使 我们错过了机缘。现在,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你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缘分”。   我叹了一口气,心情平静下来,转念回味下午的欢快。尽管这种欢快带有一 点苦涩、凄美的味道,但毕竟是欢快;这也是我意料外的奇遇,它也勾起了我们 那些美好的回忆……她说她没有喂猪,只养了几只鸡;她在种菜卖,她们那里离 市场近。她家有两处房子,儿子媳妇住新房子,她一个人住马路边边的旧房子……   是的,几十年了,残存在脑海深处的那点期盼,不就是想知道她是否还爱你、 没有忘记你这个信息吗?如今总算什么都明白了,她所有的行为和用心都不用解 释了。你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她一直都是深爱着你的,你们相爱的情感从未中 断……   我从沙发上撑起身,在客厅里漫步。   是的,我们还有情在!(令)狐荣娣,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还有情在! 这就够了,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令)狐荣娣,你的爱是力量,是激励我奋发的力量;你的爱证明这个世界 还是那么美,从而坚定了我的自信。我应该振作起来,从孤独、寂寞的阴影里走 出来;我应该在我青年时代选定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哪怕是殉道,也必须完 成自己的人生追求。   记得告别时她还说了这样一句:   “莫要忘了你的‘小蒲稍’!” 她还记得《南行记》里的“小蒲稍”, 我 曾将她比着傣家“小蒲稍”。   是的,我还有我的“小蒲稍”,她,什么也没有了。   啊,我的“山野精灵”!……   年前给文友挂了个电话,这位小妹妹倒会客气:   “李老师,您好!有什么事?”   “想请你帮我打听个人。”   “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   “不好意思,是女的。她叫曾玉梅,早先就住你娘家那个生产队。她曾经同 你娄影姑姑修筑过襄渝铁路。”   “好吧,星期天回家帮你问一下。”   一个星期后,她不单告诉我曾玉梅的座机号,还另加了手机号。这是为什么? 我心情非常激动,也分外惊喜,因为我与曾玉梅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很想 见见她。毕竟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短暂的、奇特的“恋情”。其实,我的“打 听”原也是一种试探,想证实那个珍藏在我心里的“结”。因为她曾经对娄影说, 李某人“坏得很”。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时心情如何,也想不明白我哪点“坏得 很”。如果说爱与恨是一对孪生姐妹的话,这种男人女人间的情感纠葛是没法说 清的,也是无法请求旁人化解的;我也明白,她既然发了这样的话,我们之间那 点有如游丝般的情感联系算是从此中断了。   娄影是因为修筑襄渝铁路,上面为回报筑路民工,挑了部分知识青年去上师 范学校,她是其一。七十年代中期,她来公社中心校教书时,我已结婚。据说他 们娄氏字派全国都不乱,我家离中心校近,她同我老婆混熟了就叫姑姑,自然我 应该是姑爷了。不久她又告诉我曾玉梅的丈夫在井下受了重伤,矿上给她办了 “农转城”,专职护理丈夫。我原本是想找个机会向她解释一切的,这样一来, 我就更不敢也不好意思和她见面了。   现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她不单给了我座机号,还另加了手机号,也许这就 是心灵感应吧?但无论如何她有见我的意思,也表明她心里边还有我这个人。我 马上拨通她家的电话,因为想先了解她的家人。接电话的是男人的声音,这是预 料中的事,问清确是(她丈夫)杨师傅后,就告诉他我是谁,是曾玉梅多年前的 朋友,想拜访他们。我没有说是情人,不了解人家性情,玩笑不是什么场伙都能 开的。他说曾玉梅上街去了,然后讲了他们的住址,问我什么时候去。我说年前 大家都忙,过了年什么时候去,一定提前告知。   我们是正月初四去曾玉梅家的。这里的“我们”,是指堂客、孙子和我。娄 碧玉是一待放寒假,就先期带了孙子回重庆,儿子、媳妇们则是抵满腊月二十八 才赶回了家。   因为娄碧玉曾经听我讲过曾玉梅的故事,所以当我说起想去拜访他们夫妇, 就欣然同意走这次人户。她说,她也想见见“黑观音”的风韵。   我们家庭走人户,都是从初二开始,初一早晨吃过汤圆,就去上坟“挂亲”, 因为新桥、前丰、王家嘴是近邻队,所以要不了半天,就把双方的亲人都祭拜了。 初一“挂亲”,两个妹妹及妹夫也要上来,初二他们又要祭拜自家的亲人,我们 若是走两个妹妹家,一般是初三或初四。   改革开放以来,二位妹夫先下岗、后退休(5),他们就在万盛购买了住房, 一是方便儿女们上班,二是图个交通便利。李成治的车是七座,稍挤一下全家八 口人就一车去了。曾玉梅现在住桃子凼支路,我们的车子刚在路边停下,她就过 来迎接我们了,并叫车里的人一块去玩。她模样没怎么变,只是长辫没有了,人 稍为胖了,皮肤也不黑了,“黑观音”自然没有了。我介绍堂客与她认识后,又 忙叫小孙子(大孙子不愿随行)喊杨婆婆。孙子嘴甜,立刻喊了声“杨婆婆!” 她笑眯眯地牵过小孙子,领我们去她家里。   她说她只有一个儿子,丈夫受伤后就不能生育了。现在儿子大学毕业已在工 作,问我们有几个孩子。老婆笑着说:“有两个笨笨,都在外面打工。”   她也笑道:“有这样的‘笨笨’就好了,小车都买起了!”   我们说笑着就到了她家门口,房子是旧楼房,他们住底层。她先领我们到客 厅,介绍丈夫与我们认识。杨师傅想从沙发撑起来,我连忙过去握住他手,说不 必客气,就在他旁边坐下。曾玉梅叫娄碧玉随便坐,并将方凳挪到沙发跟前,摆 上糖果盘及香烟,叫我抽烟、叫孙子吃糖。我自然不会吸烟,除非男主人相邀, 因为房间太窄小了。进门我就看了一下,房子虽然是两室一厅,但面积大约只有 四十多平米,刚够住他们夫妻俩。   曾玉梅拉了会家常就起身去做饭,老婆也起身跟了去,李泽英则在屋里走来 走去玩,我与杨师傅交谈依旧。   他体态略胖,身着中山装,留一撮花白的学生头,黄黑的长脸上长着一些疣。 他右嘴角略向下涡斜,像是受伤所致。虽然沙发斜对面的墙角搁着一台正播节目 的彩电,但我们的兴趣还是在交谈上。话题主要是谈井下采煤,确切点说,主要 是他谈他过去的“战迹”,我当听众有时附合。我没有下过井,更没有采过煤, 作为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缺乏的正是这方面的实践知识,所以全神贯注聆听。 当他谈到他过去曾经双手各提一支风镐采煤时,我钦佩之余不觉又肃然起敬,脑 海里即刻幻画出一幅他双手提镐采煤的动人画面,且这幅画面可以和任何一部影 视中双手持枪射击的英雄媲美……   午饭是很丰盛的,就我们五人用餐。他们的儿子、媳妇在远方工作,也是过 年才回家看望父母,今天一早带孩子去岳父家了。他也喝点酒,但挟菜时手指有 点不听使唤。饭后,杨师傅要坐手摇三轮车去逛街,他说这是他每天的必修功课。 杨师傅一走,堂客也说想早点过万盛,好帮妹子拾掇。于是我只好向曾玉梅告辞, 说二天来耍。她看留我们不住,只好送我们到支路车站。在等车的时候,我的手 是随意向后背着的,但忽然觉得手背被人掐了一下。我不敢回头,知道是谁在掐 我。此时一辆客车刚好驶过来,正月的客车最挤不过,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老婆 孙子推上车,赶忙说:“你们先过去,我赶下班车!”   回到客厅她望着我微笑。我仍旧坐沙发,她则坐在方凳上,居高临下摆出问 罪之势。   “为啥子现在才找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睛,“我都六十岁了!”   我望着她微笑,思维活动如下:如果说那时的工人是生活在“九天之上”, 蔬菜队的菜农至少是在“半天”,而农业队的农民只能算站在地上。我这个人最 大的毛病,就是自己落泊的时候最不愿与经济条件好的人交往,这是其一。其二, 我是“黑七类”的儿子,你是“红五类”的女儿,并且是共产党员,我们不可能 结合。其三,现在大家都富裕了,可以平起平坐了,我为什么不能来看你!这就 是我原先不想往来现在愿意往来的真实原因。但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   “你在我眼里,永远是第一次站在院坝时的模样!”   “光会耍嘴皮子!”   “你不是传话,说我‘坏得很’吗?”   她走拢来使劲打了我两下,在旁边坐下,说:“你不坏!你逗得人家心上心 下,又悄悄走了。为啥子去了就不再来?”   见我不开腔,又凑近我耳语:   “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知道。”   “你啷个知道?!”   “凭直觉。”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啥子走了就不再来?!”   我只得把在张吉秀家听到“姨叔”的话以及自己的家庭情况复述一遍。   “其实,我早在秀子口中就听到你的一些情况。爸爸很打失悔(6),他说 他一眼就看你气度不凡,想招你做上门女婿……”   “他老人家还健康吗?”   “已经过世两年了。母亲还在,跟兄弟过。好,不说这些,我跟你谈‘正 事’。娄妹子是个很随和的人,刚才我探过她的口气(7),我跟你当情人如 何?!”   “你让我想想。”我想推开她,她靠在我肩上靠得紧紧的。我想到刚才扶杨 师傅上三轮时,他皱眉歪嘴,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就说:“杨师傅……他太可怜 了……”   “他可怜啥子!”她一下子推开我,“他是自找的!要睡觉哪的不是睡!地 面上批‘右倾翻案’,他几爷子缩在井下挺瞌睡,你说气人不气人!一个爬起跑 把门牙跌断了,一个当场就被砸死,他砸个半身瘫痪。”她看了我一眼,“这些 都是他自家嘴里‘吐’出来的!当然不是当时。”   我先是惊诧,后又沉默,但我相信她的话是真实的。不过我还是劝慰道: “我看,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人嘛,谁能没有个过失!如果分责任,主要责任 还是怪当时政策太‘左’——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你有没有替我想想,”她眼泪流出来了,“娃儿才岁多点,他后来就不能 生育了。话丑理不丑,我熬了几十年,我也是人!”   我无言以对,连忙掏出手巾替她揩泪水。   “抱抱我!”   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相互亲吻起来。   “我不管,你是我的人。娄妹子走广州我就要上来‘耍’!况且,我又不是 丢下他不管,他屙屎屙尿都是我经佑(8)……”   注:   1,散生:溪源方言、俚语,即指除开满十以外,其他平常生日。山民称十为 “艮数”,如:六十、七十、八十岁为“艮生”,其他如:八十一、八十二、八 十三……皆为“散生”,或“咸时生”。   2,我们外面:指山斗秧峡谷外,两河坝儿,及以外地区。   3,“宵夜”:溪源方言、俚语,指吃晚饭。   4,鱼鳅蒜:重庆地区、溪源地区对“勿忘我”植株的叫法。   5,先下岗、后退休:由于单位不景气,或允许职工自谋职业,单位暂时只付 几成工资,到退休年龄才正式办理退休手续。   6,打失悔:重庆地区、溪源地区方言、俚语,意思为懊悔了。   7,探口气:重庆地区、溪源地区方言、俚语,意思为采用其他语言、方法, 打探对方的心思。   8,经佑:重庆地区、溪源地区方言、俚语,此处意思为:护理、服侍。 ※※※※※※※※※※※※※※※※※※※※※※※※※※※※※※※※※※※ 本期编辑:程鹗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8.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