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佳人难再得 系列之一 --裸蝶 黄素云 据说宋代著名乐者李龟年有辞言其妹:“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 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武帝见诗而慕佳人,即後来倾国倾城 的李夫人。 一 宋丹阳第一回见上宫云蝶的时侯就知道他已将灵魂卖给了她 。 宋丹阳家境优裕,英俊潇洒,是个风流倜倘的公子哥。他几乎在女人香中生活 的,他的画室里永远不缺漂亮的女模特儿,他的生活中也没缺过女人。他的画友 们常跑来他的画室里免费使用他的模特儿。苏青也是他的模特儿之一,苏青不是 平面的漂亮,而是脸部轮廓分明的漂亮,适合做人像模特儿。那个黄昏,宋丹阳 依在栏杆上看日落後的余辉,琢磨自己一件未完的雕塑。苏青刚好从他楼下经过, 宋丹阳立刻喊住了她:“嗨,女孩。” 苏青愣了一下,抬起头,她将眼睛放在 宋丹阳的脸上,他向她露齿一笑,他的牙十分白,他的眼十分黑。 “我是搞雕塑的,你能帮我一个忙,做做模特儿好不好?你的形像很适合做模 特儿。”宋丹阳笑著说。 苏青是个性格温和大方的女孩。她第一眼见宋丹阳就很有好感,她向他回笑著, 问道:“如果我做模特儿你可以把画我的画送一幅给我吗?” “当然可以。”宋丹阳笑说。 苏青答应做模特儿的主要原因还是为了她最好的女伴--上宫云蝶。 苏青与上宫云蝶从五岁起就相识,她们几乎分享所有的一切。上宫云蝶非常怕 黑,但她母亲总是将她一人独自留在家中。从那时候起,苏青就开始关注上宫云 蝶的一切,在一定程度上,她照顾上宫云蝶要胜过照顾自己。最使苏青印像深刻 的还是上宫云蝶的画与她的笑。上宫云蝶爱极了画,她的想像力与创造才能自小 就远远超越一般人。苏青记得有回在上宫云蝶家,上宫云蝶突然钻到床底下将她 的画取出来一幅一幅地展现给苏青看。苏青看画的时候,上宫云蝶目不转睛地盯 著苏青的眼睛,看到苏青真的很喜欢,上宫云蝶就放下心来,冲苏青一笑。上宫 云蝶是不笑的,她几乎没有对任何人笑过,对苏青也是千金难买一笑。上宫云蝶 那麽一笑,苏青就呆了。没有人的时候,苏青照著镜子模仿上宫云蝶的那种笑, 她学不来,她相信没有人学得来。 苏青问她:“云蝶,为什麽把画藏在床底下?怪脏的!” “哦,不然妈妈会烧了它们。”上宫云蝶不经意地说。 因为上宫云蝶的爱画,苏青做了宋丹阳的模特儿。当宋丹阳称赞她做模特儿比 较专业时,她没有告诉宋丹阳她过去常为上宫云蝶做模特儿。她喜欢上宫云蝶笔 下的她,似她又非她,有著一种她身上愿意有却不拥有的韵致。苏青给上宫云蝶 的第一幅以她为模特的画取名为《少女苏青》。上宫云蝶接受了这个画名,而且 笑了,那时苏青知道上宫云蝶其实是一个很懂幽默的人,苏青喜欢上宫云蝶这样 的态度,不是存心的,却天生有点高高在上的气质。 在为宋丹阳做模特儿的期间,少女苏青情窦初开,她恋上了宋丹阳。她答应每 天为宋丹阳做一个小时的模特儿。宋丹阳画画的时侯十分投入,绝不说话,除了 要纠正模特的姿势。画的过程中,他的表情也显得十分冷傲,但那不羁的样子让 苏青觉得帅极了,酷极了。苏青有时会呆呆地久久地看著宋丹阳,发现自己有些 失态,她脸就红了。但宋丹阳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与她小鹿般憧憬的神情。 苏青发现来找宋丹阳的女孩很多,他除在画画的时侯不理她们外,在休息时间他 对每个少女都很好,都很客气。对苏青也是同样,并没有对哪个女孩显得很特别。 他的周到与礼貌使他的人际关系处得很好,那些女模特儿对他都很心甘情愿。 苏青曾向上宫云蝶提起过宋丹阳与他的画,苏青告诉上宫云蝶,宋丹阳受过专 业训练。但对上宫云蝶无话不说的苏青第一回省去了她对宋丹阳的恋慕,苏青有 了自己的秘密。 第七次为宋丹阳做模特时苏青提起了上宫云蝶,因为第八次她的模特儿的任务 就完成了。 “我最好的朋友上宫云蝶十分喜欢画,她也会画画。”苏青说。 “哦,是吗?” 宋丹阳随口应道,他全然不关心。实际上,除了他的画,他 心里不关心任何人与物。 “我可以带她来看你的画吗?”苏青接著问。 “当然可以,欢迎得很。” 宋丹阳客气地说。 “云蝶不喜欢任何陌生人,她来是看画,如果什麽地方她使你不高兴,你别 介意。”苏青说。 “我不介意。” 宋丹阳说,但他心里想,这女孩事真多,不就看个画嘛! 那天下午,苏青果真带著上宫云蝶来了。 宋丹阳正在画另一个时髦的模特儿,那模特儿的身上还散逸出名贵好闻的香水 味。苏青与上宫云蝶来到时,宋丹阳仅点点头,没有再理她们。半个小时後,他 停笔了,他掉头想去招呼她们,以尽主人之谊。 “嗨。” 宋丹阳说。 “嗨。”苏青立刻回头望著他笑,走到他身边与他热情地交谈起来。 上宫云蝶对这一切置之不理,她站在他宽阔的工作室里,一幅一幅认真地看他 的画与雕塑作品。宋丹阳注意到她是唯一一个对他的画而不是对他本人有兴趣的 女孩。 宋丹阳能看到上宫云蝶的侧面,她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十分严肃。宋丹阳 用了一两秒就打量完了上宫云蝶。打量人是宋丹阳的专业习惯。上宫云蝶的外观 毫不引人注目,她穿得十分寒酸,是所有宋丹阳见过的女孩中穿得最寒酸的一个。 她上身著旧黑色的外套,那外套不仅款样古板老式,而且很不合身合体,几乎是 她整个人的两倍。宋丹阳不知道她穿的是谁的衣服,反正显得十分滑稽。她的前 面留著长长的流海,那流海不仅完全盖住了她的眉毛,而且几乎遮没了她的双眼, 使人无法看清她真正的长相。尽管她的样子毫不起色,宋丹阳却发现她有旧式贵 族的气质,典雅而傲慢。宋丹阳还注意到上宫云蝶看画的时侯,眼中有种光亮。 冰寒但有某种隐藏光彩的上宫云蝶忽然引起了宋丹阳的好奇心,他违反常规地继 续观察著她,他想知道她是真的懂画还是装模做样。宋丹阳习惯将所有的画都混 杂一起,好质量的画,坏品味的画以及其他画友的画。在平平淡淡地观察上宫云 蝶的时侯, 宋丹阳渐渐吃惊地发觉上宫云蝶真的对画有种审美力,差一点的画,她看一眼就 走开。上宫云蝶最後停驻在他最得意的画《渴望》前,目瞬不瞬地看著。那是一 个长的女孩微仰著头,微闭著眼,微张著嘴在雨中淋雨的形像。天空的雨,女 孩湿溽的青丝,光洁的额,顺著脸庞流下的雨水以及在雨中微妙荡漾的情绪被丹 阳用色光形巧妙和谐地组合在一起。 “你喜欢它?” 宋丹阳微笑著问。 “是的。” 上宫云蝶简洁地说,她回过脸来看他,她的眸子寒得像冰。要风 有风,要雨得雨的富家公子宋丹阳从没看过那麽寒冷的,似乎是常年训练出来的 带著深深敌意的眼神。但宋丹阳没有就此避开。 “为什麽喜欢它?”宋丹阳接著微笑著问。 “湿的青丝,光洁的额,在雨中的情绪与色光很和谐。它是一幅有缺陷但质感 很好的画,对吗?”上宫云蝶说,她的眼神变了,有火苗从冰的後面印照过来, 给冰块添了一种微红的暖色。 “还有,你看,这个地方的刀法太过了。。。” 上宫云蝶商量著同他说。 宋丹阳吓了一跳,她的眼光好锋利,他望著她,没有回话。 “你学过画?”沉默了一会儿,宋丹阳问。 上宫云蝶摇摇头,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难以捉摸的一丝怨愤。 “你刚才看得很。你懂画!”宋丹阳微笑著由衷称赞说。 宋丹阳这麽一肯定她,上宫云蝶就回过头来对他笑,而且她很自然地做了一个 动作,她用手将遮睛的留海拂到脑後,她的脸容完全露了出来,那是一张真美女 的脸。 宋丹阳平生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遭到电击,不仅是因为丽色逼人,更是因为上 宫云蝶的稀世笑容,那一笑,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啊,立刻进到宋丹阳的心里去了, 那瞬,宋丹阳知道自己是再劫难逃了。 缓过劲来,仿佛天与地的色彩与气味都变了。宋丹阳以前从不相信会有情心遭 电击一事,但他现在亲身经历了。定了定,他目不转睛地凝著上宫云蝶说:“我 需要你这样的模特儿。” 上宫云蝶恢复了冰冷的神态,她的长垂回美眼上,盖住了她的半个脸。 “不。”上宫云蝶简洁地拒绝。 宋丹阳头一回招到女孩生硬冷漠的拒绝,他脸色显得有些难堪。 上宫云蝶没有去注意他的反应,她直接回头去问苏青:“我看够了,我要走了。 苏青,你走吗?” 宋丹阳心头像中了一棒似的,他呆呆地看著她们的背影。 上宫云蝶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她转身问宋丹阳:“下次, 你在画时,我可以来看吗?” “当然,当然,任何时侯,很欢迎。”宋丹阳急忙说。 上宫云蝶脸上有欣然之色,她走了。 苏青走到宋丹阳身边轻声说:“丹阳,你别介意,她同任何人说话都是这麽直 接的,而且她几乎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三句以上的话。”苏青也走了。 从始至终,上宫云蝶没有看画室里的任何其她人一眼。 那个全身香喷喷的时髦模特儿不满地说:“那小妞不怎麽样嘛!还那麽傲。” “你没有见她的真相。” 宋丹阳淡淡地说。 二 从五岁起,上宫云蝶的母亲就没有停止过虐待她。五岁那年,上宫云蝶尿裤子 了,她母亲用鞭子抽她。 “妈妈,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别打了!”上宫云蝶哭哭 啼啼地求饶。 “阿姨,别打了,别打了。”苏青跟著哭。 九岁以後,上宫云蝶没有再哭过,无论她母亲怎麽揍她,辱骂她,她都无动於 衷,像戮不疼的木头。 “还疼吗?”苏青问。 “疼。苏青,你瞧!”上宫云蝶说,她将她的衣服往上拉,露出她布满淤青伤 痕却是凝脂般的脊背给苏青看。 “可是你为什麽不再哭?”苏青问。 “有什麽好哭的?!她越逼我哭,我越不哭。反正哭得再大声,她还是要打我 的。” 上宫云蝶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要是能拥有上宫云蝶那样的笑,被母亲 打得半死她也是愿意的,苏青望著上宫云蝶的笑,羡慕地想。上宫云蝶的想法却 不是这样浪漫,她因不苟言笑挨过她母亲的不少耳光,有一记还是当著苏青的面。 她母亲厉声相责上宫云蝶:“上宫,你脸上长毛啦?怎麽从来就不会笑?!” “阿姨,别打了。。。。。。” 苏青难过地说。 “苏青,我看你就比她顺眼些,是个人就比她好!我养条猪还可以宰了吃肉, 养条狗还会摇摇尾巴,养她有什麽用?!完全一个废物!”上宫云蝶的母亲说。 “阿姨,我同云蝶去我家做功课了。”苏青不再敢看上宫云蝶的母亲脸上的表 情。 上宫云蝶对这一切显得很麻木。同苏青在一起时,上宫云蝶也几乎从不涉及这 方面的话题,苏青很懂事,很识趣,她也几乎从不主动去挑上宫云蝶的痛处。 上宫云蝶很寡言,多数的时候是苏青在说笑,苏青有很多的笑话与幽默,说给 其他人听,早笑成一团了,但上宫云蝶难得一笑,尽管如此,苏青知道她懂。上 宫云蝶同苏青在一起的时候,脸色与眼神都很柔和,像驯服的美鸽子。上宫云蝶 既如此可人,苏青不明白为何上宫云蝶的母亲这样对待上宫云蝶,她自己的母亲 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苏青曾多次红著眼睛问母亲:“妈妈,云蝶那麽好,为什 麽她的妈妈老打她?” “母亲总是爱孩子的,她打云蝶也是为了云蝶好,也许方式不对。”苏青的母 亲说。 “妈,不是的,云蝶见到她妈就像老鼠见了猫。她那麽怕回家,我同她在她家 门口说再见的时候,看见她那硬著头皮进家门的样子我就想哭。妈妈,既然云蝶 的妈妈不喜欢云蝶,我们把她要过来好不好?让她住在我们家里。” 苏青说。 “傻孩子,怎麽可能?”苏青的母亲说。 “怎麽不可能嘛?!妈妈,你去同云蝶的妈妈说。求求你,妈妈!” 苏青急 了。 “即使我要,她妈妈也不愿意。青儿,每个人都不一样,每家有本难念的经, 每个人都有个命数,不认命不行!青儿,你还不懂,世上的事情并不是你想做就 做得了的,不如意倒是多数。”苏青的母亲说。 “妈!”苏青生气地说。 “青儿,妈帮不了,但我们可以多给云蝶一些温暖。”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於是苏青主动跑到上宫云蝶的母亲面前说:“阿姨,如果你不要云蝶,让云蝶 住在我家里,好不好?我会照顾她。” “好啊,我是不想要她,省得她在我跟前让我烦心。”上宫云蝶的母亲笑眯眯 地说。 苏青没想到事情这麽容易,她帮著上宫云蝶收拾衣服与书包,上宫云蝶又是高 兴又是感激地望著苏青。 上宫云蝶背著书包,苏青为她拿著装衣服的小行李包,去向在厨房里备晚餐 的上宫云蝶的母亲告别。 “妈妈,我走了。”上宫云蝶压抑著兴奋的心理,胆怯地说。 “去哪啊?”上宫云蝶的母亲问。 “去苏青家,你说可以住她家。”上宫云蝶小声地说,她的神情显得十分紧张, 她侧著头去望苏青,眼中颇有求救的意思。苏青同样紧张,她们期望著上宫云蝶 的母亲答应说走吧。但她们听到是晴天一声霹雳:“不要脸的东西,说东你就以 为是西了?!不长眼,还不快去把碗筷放好!会吃,不会活的懒鬼!”上宫 云蝶的母亲厉声说。 苏青与上宫云蝶的脸色同时变了。 看见上宫云蝶发呆发痴的模样,上宫云蝶的母亲顺手拿起一双筷子狠狠地敲在 上宫云蝶的头上,上宫云蝶本能地闪了闪,立刻走到厨柜旁垫著脚尖去拿碗筷了, 苏青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苏青,阿姨饭快做好了,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上宫云蝶的母亲说。 “谢谢阿姨,妈妈还等著我回家呢,阿姨,我走了。”苏青说。 “看人家的孩子多有礼貌,上宫云蝶,你怎麽就学不来别人一点点?难道你是 吃大便长大的?!”上宫云蝶的母亲恢复了对上宫云蝶的疾言厉色。 上宫云蝶持著碗筷出了厨房,她低著头,使劲控制著要流出的眼泪。苏青也是 同样的情形。她低声说:“云蝶,我走了。” 上宫云蝶点点头,并不答话,也不抬头。 苏青还记得上宫云蝶十二岁时,她母亲刁难她要她在大众的场合下跪下认错求 饶,不然她母亲将不让她继续求学。心高气傲的上宫云蝶跪了下来。苏青陪著她 跪下,她们求她母亲让她继续上学,接受好的教育,别毁了上宫的前途。 “你傲,你现在为什麽不傲了?!有种啊,做给我看看!骨头为什麽不硬啦? 苏青,你别跪,我没让你跪!我就是要治治她那硬脾气!不长记性的东西,天生 连个笑都不会!”上宫云蝶的母亲说。 上宫云蝶母亲的邻居与朋友们默默观看著,他们是赞许这样教育孩子的,玉不 琢不成器。孩子是父母的私有财产,十月怀胎,容易吗?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 容易吗?鸟尚且有反哺之心。孝为人本,不然与畜类何异。现在年纪如此小小, 都不会笑对父母,将来长大了,父母还能依靠她吗?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 “尊敬的爸爸妈妈大人,我错了,原谅我,我再不敢了。”上宫云蝶艰难地一 字一句地说。 “大声点!我听不见。”她母亲说。 “尊敬的爸爸妈妈大人,我错了,原谅我,我再不敢了。”上宫云蝶破开嗓子 说。 苏青觉头皮有些儿发麻。 “错了,错在哪里?”上宫云蝶的母亲问。 上宫云蝶愣了愣,说:“错在不听话,不长记性,脾气硬。” “还有呢?就这麽一点麽?”上宫云蝶的母亲追问道。 “还有,还有,还有不会笑,笨!” 上宫云蝶结结巴巴地说。 “以後会不会笑?”上宫云蝶的母亲问道。 “会笑。”上宫云蝶艰难地说。 “我平常打你,打得对不对?!”上宫云蝶的母亲厉声说。 “对,打得对。”上宫云蝶麻木地说。 “贱东西!”上宫云蝶的母亲不屑地说。 “好了,够了,教育够了。让孩子起来吧。”上宫云蝶的父亲说。 “她知道错了,可以了,让她起来吧。”那些朋友们相继劝说。 “起来吧,贱骨头!”上宫云蝶的母亲喝道。 苏青与上宫云蝶站了起来。 “妈,可以现在给我钱吗?今天下午是最後的报名期限。”上宫云蝶问。 “不给。”上宫云蝶母亲说。 上宫云蝶看著她母亲的眼神快发狂了,苏青拉住了她。 这时,上宫云蝶的父亲拿出了钱。上宫云蝶的母亲抢过钱摔在上宫云蝶的脸上。 上宫云蝶後退了一步,默默地蹲下,拾起钱。她站起来的时侯说:“谢谢爸爸妈 妈。”她们走出了门。 傍晚时分,苏青吃完晚饭,忽然有些放心不下上宫云蝶。她要出门时,下著倾 盆大雨。苏青趟著雨水赶到上宫云蝶家时,上宫云蝶并不在。“又野哪去了?该 回来还不回来,不长记性,欠揍的东西!”上宫云蝶的母亲说。 苏青有个预感,上宫云蝶可能独自在那几乎无人光顾的荒漠的湖边。苏青冒著 雨跑到那湖边,她远远望见一个身影站在湖水中,那正是上宫云蝶,水位已齐到 了她的胸。苏青又哭又喊:“云蝶,你不要啊!你不要啊,回来啊!” 她向上 宫云蝶奔跑过去。 上宫云蝶缓缓转身,她全身都湿了,雨水顺著她的乌顺著她的脸狂倾而下, 她凄凉地笑了,却有异样的美丽。看著苏青也走入了湖水中,她说:“你别过来 了,我回去。” 上宫云蝶慢慢地走上了岸。 苏青用伞替上宫云蝶遮盖住狂雨。 “苏青,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每天每夜都生活在恐惧黑暗中,什麽 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啊!”上宫云蝶一边发著抖一边哭著说。 “云蝶,再忍忍,你一定要坚强!总有重见天日的时侯,你相信我,我会陪著 你。” 苏青搂住上宫云蝶,她们抱头痛哭了许久。 苏青领著上宫云蝶回到她家,替她换上乾净的内外衣和棉袄。苏青的母亲为她 们熬了一锅红枣花生烫,苏青替上宫云蝶吹乾了头。 苏青替上宫云蝶吹时,看著镜子中的上宫云蝶说:“云蝶,你真的好美,比 画中人还美得多。可你为什麽老用头盖住眼睛,把美丽全盖住了,多可惜。” 上宫云蝶说:“美是没有用的,我宁愿要其它的东西,像自由之类的。” 苏青这才知道上宫云蝶原来从没意识到也不愿意识到她自己的美色。 “如果是我,我宁愿要美丽,不要自由!云蝶,我同你换吧。”苏青看著镜子 中的两个女人,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睁开眼睛後就能将上宫云蝶换成苏青, 而将苏青变成上宫云蝶一样。 “苏青,谢谢你用各种方法安慰我,没有你,我就不知道怎麽活下去了。没有 你在我的身边,这世界就是全部的冷酷,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上宫云蝶的眼圈 又红了。 我是真的愿意同你换的,我要你的美丽,什麽代价都可以。苏青在心里说,顿 了顿,她问:“云蝶,她真是你的亲妈妈吗?” “我但愿她不是呢。”上宫云蝶说。 “云蝶,你别难过,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那个笑话叫'出污泥而不染'。”苏 青还没开口说,自己先笑起来了。 三 宋丹阳陷在太师椅上,犹发著呆回味著上宫云蝶的笑,回味著她用手拨开长 的动作和她完全裸露的丽脸。可惜他没法用画与雕塑将她的神情,她的惊艳一笑 表现出来,他真正理解了何为可意会而不可描绘的艺术。 自诩永远不可能为任何女人动心的宋丹阳开始无可救药地想念上宫云蝶,他越 努力克制他的情感,他越想尽力将她的影像从脑中驱除出去,他就越渴想她。犹 如陷入泥濯中的人,越挣扎就陷得越深。每时每刻,宋丹阳期盼著上宫云蝶重新 出现在他的画室,他脑中一遍遍地过著她临走前的那句话:“下次,你在画时, 我可以来看吗?”回味著上宫云蝶说这话时的音容笑貌。一想到上宫云蝶也许下 一刻就会出现,宋丹阳的心就跳个不停,好像一股甜的暖流从心上流过。但有时 想到上宫云蝶的时侯,宋丹阳会有痛苦的感受。有时画画,画到一半就再也画不 下去了。但将近一星期过去了,上宫云蝶始终没有出现,苏青也没有出现。星期 日晚上的时侯,宋丹阳忍不住了,他到处去找苏青的电话,他记得苏青曾给他留 了个她家的电话。最後宋丹阳在一堆废只中找著了苏青的电话。 “苏青?我是宋丹阳。很久没见到你和你的朋友上宫云蝶,我有些新的作品, 你们想不想来看看?”宋丹阳说,他轻描淡写地提到上宫云蝶,他不想任何人知 道他的企图。 “好啊,我本来早就想去你画室了,是上宫云蝶病了,我想多陪陪她。” 苏青说,听到宋丹阳声音的那一刻,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她病了,什麽病,严重不严重?我同你一块去看望她。”宋丹阳著急地说。 “你千万别去她家。” 苏青急忙说。 “为什麽?我总不会害她吧!她生病了,正需要大家关心啊!” 宋丹阳不满 地说。 “你要去就真害她了,她妈妈非打她个半死!她妈妈会认为上宫云蝶瞒著她在 外面乱。。。” 苏青没有再说下去那些难听的话,她尚是一个纯洁多梦的十六 岁的女孩,电话的另一头又是她仰慕的梦中人。 “太不合情合理了,做为一个朋友,都不能正常来往吗?!”宋丹阳有点生气 地说。 “你不懂她的母亲。她母亲才不同你讲理呢!上宫云蝶从小被打到大,她身上 全是淤伤。” 苏青说。 “真的吗?竟有人舍得打她?这,这,”宋丹阳又是愤怒又是心疼,竟说不下 去了,而他心里对上宫云蝶的怜爱又深了一层。 “她妈妈就喜欢同人做对。她同谁都过不去,而云蝶是她最顺手的出气筒了。 云蝶是我见过的最可怜也最勇敢的女孩。”苏青说。除了同父母偶尔说起上宫云 蝶的家事外,苏青没有再对任何人提过上宫云蝶。现在有个人可以同她一起分享 她存在心头的故事,苏青觉得十分舒服。 “我可以怎麽帮她?我要去找她的妈妈,警告她妈妈别打她!真是不像话!” 宋丹阳依旧义愤地说。 “丹阳,千万别,一点用都没有!等她病好了我们再去看你的画,不过,你千 万别问她我告诉你这些,她很忌讳的,她有我一个朋友。” 苏青说。 “你可以把她的画带上几幅给我看看吗?我想了解她的技巧到什麽程度了。” 宋丹阳说。 “这个,恐怕不行,其实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学画。她不想任何人知道 她的任何事。我怕她会对我生气,我从没想过要去惹她生气的。”苏青为难地说。 “好吧,我不为难你。我给你留一个我的电话,你和云蝶有任何事需要帮忙, 一定让我知道。”宋丹阳卦了电话。 苏青还握著电话的另一端回想与拆解著宋丹阳与她对话的每一字每一句。宋丹 阳主动打电话给她,还留了他的电话,他一定想著她才会打电话来希望她去看他 的画,而且他还关心她的朋友上宫云蝶,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青儿,你怎麽啦?一直握著电话发呆。”父亲进客厅的时侯奇怪地问。 “哦,没什麽,我忘了一个同学的电话号码。”苏青笑著说,她这才放好了电 话。 四 宋丹阳每天数著上宫云蝶病好的日子。 那个晚上,宋丹阳坐在面对著门的位置上,他的另两个画友坐在与他呈不对称 的三角方位,他们正在打轮廓。模特儿李璇璇是个很有活力的漂亮女孩,宋丹阳 的好几个画友都在追求她,可她独青睐宋丹阳。宋丹阳对她同对其她模特儿没有 差别,友好又保持著适当的距离。城内城外美女如云,他独钟情於上宫云蝶。画 到一半,宋丹阳有异样的感觉,他稍稍一侧头,果真苏青与上宫云蝶行走在长长 的走廊上。宋丹阳凝目著上宫云蝶,她穿著是一件朴素的,依旧略显宽大的黑毛 衣。那黑色衬出她莹白的皮肤分外的亮,分外的白。她的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了发 瓣,垂在细腰後。远远地看著她,她的走姿优雅轻盈。敝衣不掩其丽,尽管她病 後初愈的脸色略显苍白,宋丹阳心想。 宋丹阳放下手中的画笔,迎了上去。 “云蝶,听说你生病了,现在全好了吗?” 宋丹阳关切地问。 上宫云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极不习惯他对她的关心。“挺好的。”上宫 云蝶生硬地答道,眼里闪过不耐烦。 宋丹阳有些尴尬,看到上宫云蝶不再理他,他好转身去同苏青说话。上宫云 蝶走开了,一人去看新的油画作品。同苏青说了一会儿话,宋丹阳的眼光又随著 上宫云蝶转了。他走到上宫云蝶的一旁,对著她讲解他的画。当他这麽做时,他 发现上宫云蝶很喜欢。 看完最新的作品,上宫云蝶问:“你为什麽不继续画?你的画还没画完。” “我正准备回去画呢。”宋丹阳笑说。 “你介意我站在你背後看你画吗?”上宫云蝶看著宋丹阳的眼睛问。 “当,当然不,不介意!”宋丹阳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魔由心生。 上宫云蝶站在宋丹阳的稍後处看著他画,宋丹阳却心猿意马,根本下不了笔。 他很不满自己变得这麽笨拙了。所有的女模特与女伴曾送他一个绰号“冷心郎”, 现在他再也做不到冷心了,尽管他很努力想做到冷心,尤其对上宫云蝶。意识到 自己画不下去了,宋丹阳叹了口气,丢下了画笔。 “是不是我站在你的後面你就不习惯?”上宫云蝶忽然轻声闻。 宋丹阳顿了顿,点了点头。 上宫云蝶的眼神立刻柔和下来,她自己也有这个毛病,她画的时候苏青都不能 在後面看,有人在後面看她画就好像用双手插在她的血液里看她的灵魂一样。因 为宋丹阳有同样的习惯,那是不媚俗的习惯。那一刻,上宫云蝶在心里接受了宋 丹阳为同类。 看著上宫云蝶立刻柔和下来的神色,宋丹阳不由心情激荡,同时他也很欣慰上 宫云蝶不仅有惊艳之美,而且善解人意。 上宫云蝶走开了,她不再看宋丹阳做画,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著宋丹阳的画友 做画。渐渐,她入神了,她看著每一笔法,每一刀法,然後在心里判断如果是她 在画,怎麽处理最精彩。用灵魂画的时侯就是她自由飞翔的时侯。 宋丹阳的画友原以为上宫云蝶也是模特之一,他们向她打招呼,她淡淡地点点 头,不再理睬任何人。宋丹阳的画友们有个作派,一边画,一边播放布鲁斯或摇 滚,时不时要同模特儿或画室中的其她女孩调侃逗趣儿。上宫云蝶站在遥遥的地 方,同任何人似乎都保持著一条河的距离。其他人见她如此冷若冰霜,也都不再 去惹她。而她,也仅回苏青与宋丹阳的话。 苏青不太关注他们的画,她爱宋丹阳播放的音乐,其中她最钟爱的是猫王的情 歌。苏青坐在椅上享受著猫王的深情,品喝著清茶,加入大家的聊天,她一向是 亲和,活泼而善聊的。当然,她在聊天的过程中总是时不时地去望望宋丹阳与上 宫云蝶。 宋丹阳渐渐可以专心画了,他进入角色後,他的笔或快或慢地在画布上挥动著。 他画得十分顺,不仅是因为他的技法越来越佳,更主要是因为他心里多了一种他 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激情与温柔的爱。宋丹阳画了一个多小时後,满意地点下最後 一笔。宋丹阳站起来,将画布从框架上取下,迳直向上宫云蝶走去。上宫云蝶一 瞬不瞬地看著宋丹阳的画,宋丹阳一瞬不瞬地注视著上宫云蝶,他看见她寒冰的 眼神後藏著他心仪的火红激情。宋丹阳心里也起了一种真正的感动。上宫云蝶侧 过脸去看宋丹阳,说:“你的背景太近了,而且。。。” 宋丹阳点点头,他们 互相凝望著彼此,宋丹阳的眼里是情真意切的深情与宽容。上宫云蝶的眼里除了 少女的纯洁幽怨外,还有心灵的赞同,他们凝望著对方就像凝望著自己的命运一 样。许久,他们忽然意识到他们是在大庭广众下,他们俩之间忽然同时有了一种 震荡的尴尬。然後,他们迅速移开了眼睛。 上宫云蝶的神色恢复了冷漠,她的视线寻找著苏青:“我要走了,苏青,你走 吗?” “云蝶,我还想看一会儿。”苏青说。两人第一次没有同行,苏青觉得心里有 些不自在,但她还是决定硬下心来撇下上宫云蝶。她今天看到的宋丹阳与上宫云 蝶的一幕使她内心有点儿发酸发苦。她看到宋丹阳看上宫云蝶的眼神与看别人的 完全不一样,他好像整个心思都在上宫云蝶的身上。苏青要一个人留下来多呆一 会儿,她要证实她的怀疑是否有根据。 “苏青,我先走了。”上宫云蝶朝苏青宽慰地笑笑,她没有看宋丹阳,也没有 对他说告别的话。 宋丹阳还在凝著上宫云蝶,见到她笑,他心又是一荡。 上宫云蝶说走的时侯,宋丹阳想留她,但不知道怎麽留她。 “黑夜里,你怕不怕,孤独中谁陪你说话?。。。”音响正播放著这首歌,宋 丹阳觉自己的心也随著上宫云蝶走了。 不仅仅是苏青,画室中的任何人都注意到了宋丹阳不同往常的表现。 “丹阳看惯了美女,倒对一个不起色的小不点有兴趣。” 宋丹阳的画友田野 说。田野的画与丹阳的不分伯仲,他正在追逐李璇璇。 “上宫云蝶才是真正的美女,她一笑可倾城,再笑可倾国。” 宋丹阳说。 画室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李璇璇笑得最大声:“还倾城倾国呢! 我怀疑她那张脸根本就不会笑。” “你们别理他了,丹阳是在痴人说梦呢!他对美已经麻木了,所以。。。”田 野又爆发出大笑。 “丹阳没有说错,上宫云蝶是真美女,不过她将自己盖了起来。你们不要嘲 笑她,来这里的所有漂亮模特以及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及她一半半的美。”苏 青淡淡地说,然後她离开了。 苏青一回到家中就关上了她房中的门,她用被子蒙住头。她心里很酸很疼。一 个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孩。她不知道如何处理,上宫云蝶 的生活一直很悲惨,她是愿意云蝶快乐的,但是丹阳,丹阳是那麽好,她恐怕一 辈子也找不著像宋丹阳那样的男人了。为什麽,为什麽要让这样的选择轮到她? 她现在能将这样的凄楚心思与内心深处的渴望深深地永远地埋起来。她是可以 牺牲自己的,但苏青的眼泪依旧不停地流著,流著,完全湿了她的枕套。 五 那以後,苏青与上宫云蝶没有再出现在宋丹阳的画室,她们都在逃避,她们之 间也绝对不提及宋丹阳与画。上宫云蝶有时会拉著苏青外出写生,苏青总找借口 推辞了。“这回你自己去好不好?云蝶,下回我再陪你。” 上宫云蝶总是理解地笑笑,自个儿走了。看著上宫云蝶独自一人的背影,苏青心 中又难过起来。 宋丹阳的脑海里还是无时不刻地转著上宫云蝶的影像。他原先估计自己心里的 热度可能过段时间就会消逝。所以他还在尽心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朝思暮想上宫云 蝶,可他的心思情感都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一个月後,宋丹阳无可奈何地播通了 苏青的电话。 “你找我的目的是为了云蝶,对不对?”苏青直接地问。 “是!麻烦你。”宋丹阳说。 “她脾气同一般人不一样。你单独找她会比较好些。要有人在她旁边,她的 骄傲会拒绝你的任何邀请任何提议。丹阳,你知道荒湖吗?”苏青问。 “知道,你是一个很少人去的几乎荒弃的湖,其实是个很美的湖。我在那里写 生过。”宋丹阳答道。 “上宫云蝶有时会在那里独自一人看湖画湖。丹阳,我能帮你到这一步,我 知道你不会伤害她。” 苏青说。 “我永远不舍也不会伤害她,你放心,苏青。” 宋丹阳说。 云蝶,这是我为你做的,我要你幸福。苏青握著话筒,泪水依旧落了下来,而 且那一落就再止不住了。 荒湖,宋丹阳看见了上宫云蝶的背影。她像一个精灵,面对著湖,湖水悠悠, 向西而去。风吹来时了,她的长在初秋的风中飘了起来。上宫云蝶沉湎在自己 的世界里,像丛林里静止的美丽孔雀。 宋丹阳向她走去。“云蝶,我是丹阳。” 尚离上宫云蝶五米处他对著她的背 影说,他怕惊吓了她。 上宫云蝶并不看他,她依旧看著湖面,又起风了,风吹起圈圈涟漪,并将涟漪 送远。 “这麽冷的天你来这里干什麽呢?”上宫云蝶依然头也不回。 “看你。”宋丹阳诚恳地说。他向他走去,站在她的一旁,他脱下自己的风衣, 披在上宫云蝶的身上,上宫云蝶默然无言。 “我会一生为你遮风挡雨。”宋丹阳柔声说,那是他生平第一回对别人许诺。 宋丹阳温柔地为上宫云蝶抚平她风中被吹乱的长。 为著上宫云蝶的缘故,他们没有公开他们的恋情。宋丹阳也渐渐关闭了他的画 室。他现在有一个模特儿:上宫云蝶。每天依旧有不少人来敲宋丹阳画室的门, 但他不再开门,那里是完全是他与上宫云蝶的世界。 宋丹阳发现上宫云蝶仅两套衣服,两双鞋与两双袜子。她的鞋,其中一双左脚 的前头已差点露了大脚趾。宋丹阳蹲下身,脱下她的鞋。 上宫云蝶吃惊道:“丹阳,你要干麽?” “没有人的鞋破成那样了还穿著。我看你的号码,然後我可以帮你买合适的 鞋。” 宋丹阳柔声说。 “你见惯的女孩全是衣饰讲究的,所以你嫌弃我,觉得我不够体面,是不 是?!”上宫云蝶的脸涨得通红,眼里是羞辱与激忿。 “蝶儿,我怎麽会嫌你?搞艺术的人与世俗的人观点不一样,他们眼里的艺术 美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体会得了的。天气这麽冷,我是心疼你会冻脚。”宋丹阳 平和地说。 “你老心疼我吗?丹阳?”上宫云蝶问,她那神态就像一个小小女孩。 “从见你的第一面起。” 宋丹阳站起来,低头吻了吻上宫云蝶的柔。 “可是丹阳,你买了我也不能穿。我妈很敏感,她发现後又会使用暴力。”上 宫云蝶说。 “我总要想个办法让她再欺负不了你。” 宋丹阳皱了皱眉说。 宋丹阳还是替上宫云蝶买了不少衣服与鞋子,尽管她什麽也不敢穿回家。她每 天依旧轮流穿著她那两件宽大的外套与两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但一到宋丹阳的 画室,她就换上宋丹阳替她购买的各类衣裙,她甚至梳著宫装头。“你喜欢我这 样子吗,丹阳?”上宫云蝶微笑著问。 “喜欢,你怎样我都喜欢,要是你。”宋丹阳微笑著答道。他爱她的笑,她 有上千种的笑。他也喜欢她独特的棉软软的苏吴腔,总之,宋丹阳喜欢上宫云蝶 的一切。 “丹阳,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是活生生的女人,瞧,我呼吸著, 我在呼吸著。” 上宫云蝶双手交叉合抱在胸前,她仰著头,露齿而笑,璨烂极 了。 “停!蝶儿,就保持你刚才那样笑的模样和那样的动作。”宋丹阳立刻架好画 布,开始工作了。宋丹阳发现上宫云蝶是极合格的模特,她的脸部兼有西方人的 立体与东方人的柔和线条,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十分灵活,她的眼波始终自然而 然地流转著,传播著一种情味,不似一般的模特儿,坐久後眼神就不由得有那麽 点儿呆滞。上宫云蝶的眼神不再冰凉,而是流荡著情波美韵。宋丹阳细腻地,长 久地凝望著上宫云蝶,越看得久,越发现她好看耐看,她身上有种别人没有的灵 气。这个女孩是块未雕琢的璞玉,别人不欣赏她的好处,唯独他能透过她的寒衣 看见她里面的天资丽色。 宋丹阳是个艺术家,也是个男人。男人没有不想床的。注目著她,注目著她, 宋丹阳眼神渐渐变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的火焰燃起来了。宋丹阳心跳著 走向了上宫云蝶,上宫云蝶垂下手臂,她的笑容凝住了。宋丹阳将上宫云蝶拥进 他的怀里。上宫云蝶感觉到宋丹阳宽阔结实的胸,坚实的腿,她嗅著他全身散逸 的强烈的年轻男性的清新气息,他是那样的强大有力,而且他身上的艺术气质使 她十分舒适。但她还没准备好。“丹阳,我。。。” 话未说完,宋丹阳已低下 头去吻住了上宫云蝶红花瓣似的美唇。那片刻,上宫云蝶的心飘到极远极远的地 方,飘到她从没去过的地方。她的思想不再是她的,她的意识也不是她的,云里 雾里的,她完完全全地迷失了,她像刚出蚕蛹的蝴蝶无知无觉地飘飞著。渐渐地, 她微张著唇回应著,他们感觉完全合适,好像他们注定缘拥今生。当他们年轻的 唇相离的时侯,宋丹阳俯望著上宫云蝶,他的眼又清又亮:“蝶儿,你是我唯一 所爱,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永远是。” 六 “苏青,我与丹阳私自定婚了,我们互相承诺对方。” 上宫云蝶微笑著说。 “恭喜你。宋丹阳是个很好的男孩。” 苏青笑著说。 做为多年的女友,她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苏青,帮我一个忙,我妈问起,任何时候,你都说同我在一起。” 上宫云 蝶接著说。 “云蝶,我会的。”苏青轻声说,她的心里却有些不适应。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说不出的失落,想要把握些什麽,却又把握不住,好像所有的少女好时光要流水 似地流逝一样。春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微雨晚来风。更有一种酸苦是 她无法告诉上宫云蝶的,那滋味隐秘又持续著,像虫啃树叶似不停地啃著她的静 脉。 上宫云蝶像隔著云似地远了。 当苏青独自一人过第一个周末的时侯,那一丝丝的落寞,像夜深时梧桐滴雨的 声音,她独自听著,一滴又是一滴。 风吹到哪里,野草就蔓延到哪里。上宫云蝶与宋丹阳在一起的风声隐隐传到了 上宫云蝶的母亲耳里。上宫云蝶的母亲用极肮脏的言辞辱骂且警告了上宫云蝶一 顿。这回她没有对上宫云蝶动拳头,她现在夜夜忙著上别人家的麻将桌。要父 母一出门,上宫云蝶就来到宋丹阳的画室。有时侯想上宫云蝶想得厉害了,上宫 云蝶还没出现,宋丹阳就会来到离上宫云蝶居住的楼房尚有半条街处,吹著“魅 影”的歌剧曲调,那时侯,上宫云蝶就知道丹阳在等她。 渐渐,上宫云蝶发现爱情并非她想像那样全然美丽缤纷,日光越强,美景投下 的阴影就越浓。 “丹阳,别做好吗?我怕同上回一样,太疼了。”上宫云蝶哀求道,她那鲜嫩 的红唇比樱桃还更诱人,她那犹带童稚的少女的哀声与她鸽子般绝对纯净的明眸 更加激发了宋丹阳的热情。 “宝贝,再忍一忍,我轻一点。”宋丹阳进入了她娇小的身体,他搞雕塑的有 力的手动情地抚摸著她洁白、挺拔而娇俏的乳房。 “丹阳,既然是爱情,怎麽会这麽疼?”上宫云蝶发出轻微的呻吟,那不是成 熟女人性快乐时的轻吟,那是刚发育的少女压抑著生理疼痛的轻呼。 “刚开始的几次都会疼的,慢慢就好了。爱蝶,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你,疼 你。”丹阳温柔而陶醉地冲击著他身下柔软细腻的娇体。少女的奶香像若隐若现 的美乐,又如遥遥微风送来的淡淡花蜜味。他的爱蝶是这麽的妙,他永远的痴情 密怜要献给她。 宋丹阳的汗珠从他光洁宽阔的额上淌下,从他结实宽阔的胸前流下,滴在上宫 云蝶莹白的半透明的身体上。在她那身体上,依稀可见微青的脉络与淡红的毛细 血管。宋丹阳抚摸著上宫云蝶,体会著她的肩、臂,她的颈、她的乳,她的腹、 股、腿间微妙的转折,他相信上宫云蝶是他平生所见的最完美的雕塑。 宋丹阳的身体出来後,他依旧伏在上宫云蝶的身上柔情蜜意地吻她,直到他们 俩同时意识到有河流不断地经过他俩。他们诧异地分开後同时看见那道红色的河 流。他们的脸色同样的苍白。 “蝶儿,我去喊医生。”宋丹阳颤抖地说。 “不!”上宫云蝶拒绝了,哪怕香消玉陨,她也不要在十五岁时就留下这样的 声名。 “我害了你,你死了我也死。”宋丹阳埋下了头,乐极为何要生悲? 所有精致的丝绸,拙朴的棉布,雅洁的锦被都堵不住那下体的暖流,那鲜艳夺 目胜似红牡丹的永不止息的处女血。上宫云蝶鲜草莓般的红唇变成了一颗青紫的 果子,她鸽子般的美眼里没有害怕,是茫然。她从小就被人伤害,总是被她身 边最近的人伤害,她早没有了埋怨,没有愤怒,没有沧凉,有一片交织的空白。 上宫云蝶看见布满青苔的井,她趴在井边,从井底升起屡屡寒雾。她的世界里 有青绿的色调与渺小的她自己,甚至她望不见天空。但上宫云蝶好像不反感那青 苔的井,那绿松玉色沈下去了,沈下去了,给她一丝奇怪的安慰。她纤巧的手伸 向她的下体,她手心盈盈如握的是红玛瑙丝的醇酒。一开始就是这样,当她像花 一样在初时微微开放而且好奇地注视著一切的时侯,她第一次看见的是收拾不了 的火烧似的红。但那红却渗透不进她的心里,她的绿松玉色像围墙一样保护了她, 那是她的,丹阳永远不会知道,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没有人懂她的坚韧,她将就 是那荆棘丛中的鸟,她的鸣唱永远是美乐。谁也夺不走她心中的美音,丹阳不能, 母亲不能,上宫云蝶她自己也不能。 上宫云蝶的意志使她独自走回家,她拿出钥匙,她的手伸到一半的时侯,迎面 来的巨大的黑影吞噬了她,上宫云蝶昏迷在冰冷的水泥汀上。不知多久,她醒来 了。母亲还滞留在别人家的麻将桌上,那是上宫云蝶成长过程中唯一的幸运。 第二天一早,早餐桌上,母亲问:“云蝶,你昨晚去哪疯了?” “在苏青家。”上宫云蝶答道。 “你还敢撒谎?!有人告诉我你呆在宋丹阳的画屋里,你到底同他做什麽啦? 你给我交代清楚!” 上宫云蝶的母亲狠狠地盯著上宫云蝶。 “先是在苏青家,後来去宋丹阳那里学画学雕塑。”上宫云蝶垂下眼帘说,从 九岁开始,她就没有再正视过母亲的面容,但她能想像到母亲眼里那独特的神情 与脸部僵硬的线条。 “不要脸的东西!这麽小,就同男人混在一块,骚得不行了?!我最後警告你 一次,你给我识相点!再让我发现你同宋丹阳在一起,我活剥你的皮。”母亲这 麽说的时候随便一击重拳干在上宫云蝶的面颊上,将上宫云蝶含在嘴里努力要吞 下去的牛奶打喷了出来。上宫云蝶赶忙去厨房找来抹布擦去桌上地下牛奶的污迹。 “还不给我快滚去学校,别让我看见你-还省心些。没脸的货!”母亲余怒未 消。 上宫云蝶低著头逃也似地出了门。她知道母亲在注视著她的背影,她尽量控制 著自己走路的节奏,在没有跨出门槛前,她能快走,决不可健步如飞,否则, 一旦惹恼母亲,必又遭一顿拳脚交加。 上宫云蝶走小巷去学校,地上是嫩绿的青草,小巷的尽头没有其他人。上宫云 蝶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又红了,“老婊子!”上宫云蝶忿忿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苏青发现上宫云蝶的神情变得那麽漂浮不定,好像什麽东西偷走了她。 那个很冷的冬天,湖畔的风凛冽刺骨。上宫云蝶约苏青在荒湖相见。 “苏青,我怀孕了。”上宫云蝶望著湖对面的朦朦胧胧的树林说。风吹来,她 们却听不到树叶的声响。 “怎麽办?你现在怎麽可能生孩子呢?” 苏青因十分震惊而反应迟钝。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女人?” 上宫云蝶始终望著湖面,她那汪汪微泛蓝 的眼就像深邃的湖,但里面空荡荡的,什麽也没有。苏青悲哀著上宫云蝶那样的 空洞神色。 “云蝶,无论你做什麽,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好。” 苏青说。 “我不在乎任何人怎麽看我,可我受不了你觉得我有一点点不好。”上宫云蝶 说。 “你有什麽打算?”苏青问,现在是考虑实际问题的时侯。 “丹阳的姐姐会带我去做人工引产。” “引产?” “是的,已经六个多月了,做不了一般的流产。” 苏青心里由然而起对宋丹阳的愤怒,他许诺过不会伤害上宫云蝶的,可他没有 做到。但苏青什麽没表达,她仅问道:“云蝶,我可以帮你做什麽?” “我要出门三到两天,我妈问起的话,你说我住在你家,因为最近要期末考试, 功课太难。我一定不能让她察觉到什麽。谁也不能知道我的这种事。”上宫云蝶 双目无神地说。 “我明白,我知道怎麽说。” 苏青说。 “你看,一点都看不出来,我用布条狠狠地扎紧了自己的肚子。” 上宫云蝶 说。 “云蝶,为什麽偏偏轮到你要吃这麽多的苦?” 苏青的眼睛湿了。 “我也不知道,我总相信自己不会太倒霉。出身我也选择不了,如果可以选择, 我绝不要那样的家庭。但可以选择的,我也同样在付出代价。我现在才明白,生 活总要付代价,快乐与悲伤总是一半一半的。我就是接受不了自己会怀孕,所以 直到肚子这麽大了,我才醒过来,相信了自己同其他人没有差别。相信悲惨同样 会落到自己头上。”上宫云蝶说。 上宫云蝶还没有完全脱去童稚的羽毛,她还不知如何去品尝生活的美滋美味, 生命还没有展开她孔雀的屏,却。。。,苏青泪落了下来。 “苏青,你别当心我,我什麽都挺得过去。”上宫云蝶垂下眼帘说。苏青望著 上宫云蝶的长睫在刺眼的阳光下投下极为显著的浓浓阴影。黑白对比中,她的肌 肤白皙如玉,甚至几近透明,艳阳下,她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就像一袭盛开的樱花。 那天的风真的很大很刺骨,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在无情的风中颤了几颤。 宋丹阳的姐姐宋瑛带著上宫云蝶挤上了一列火车,她们将前往另一个城市。 “难受吗?”宋瑛问。 “挺好的。”上宫云蝶说。 “睡吧,睡过去就没感觉了。”宋瑛说。 上宫云蝶点点头。她望著窗外,面色依旧苍白。 “以後小心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年龄还这麽小。” 上宫云蝶又机械地点点头。 她们终於到了目的地。 “我们等一会,我有个妹妹住这个城市,她会带我们去那家医院。”宋瑛说。 上宫云蝶看见一个时髦的女人走向她们。 “宋惠。”宋瑛招手。 宋惠走近了她们,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上宫云蝶。 “就她?年龄这麽小?”宋惠说。 “有什麽办法,还不是丹阳闹的事!一大堆麻烦。”宋瑛说,“好了,我们赶 紧走吧,还要赶著回去呢。” “丹阳怎麽不来?”宋惠问。 “他要赶考,今天是复试。”宋瑛说。 “我都联系好了,开了张假证明, 可她年龄太小了,我帮她了个假名,叫张 苹,24岁。”宋惠一边说一边打量蝶小,接着她又问:“你多大了?” “十五。”上宫云蝶面无表情地说。 “你妈知道吗?”宋惠问。 “不。”上宫云蝶说。 “她妈知道了她还有命?我们之所以跑这麽远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她 哪有立足之地。”宋瑛说。 “你妈也真够糊涂的。还好是冬天,你穿得多,什麽都盖住了。”宋惠说。 “下个月就盖不住了。”宋瑛说。 “到底几个月了?”宋惠问。 “快七个月了。”宋瑛说。 “天!那这手术很危险啊,现在技术又不行。”宋惠吐了吐舌头。 “就怕她大出血。”宋瑛说。 “这个丹阳!下回一定要骂骂他,这麽不小心。”宋惠说。 她们接著讨论了一会儿她与丹阳如何避孕的问题。 上宫云蝶始终一言不发,像此事与她无关。 “紧张吗?”宋惠问。 上宫云蝶没有表情地摇摇头。 “一会儿你就要喊疼了,不过,忍忍就好了, 谁让你要做这件事呢。做的时 侯没想到後果吧。”宋惠说。 “姓名?!”登记的护士犀利而蔑视的眼睛盯著上宫云蝶问。 “她叫张苹。”宋瑛说。 “她自己没嘴吗?!什麽名字?” “张苹。”上宫云蝶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多大啦?”护士盘问。 “二十四。”上宫云蝶说。 “说谎!有那麽大吗!肯定是一张假证明。”护士不满地说,她的声音十分尖 利。 上宫云蝶面无表情地望著那护士,她的长完全盖住了她的眼睛。 “等著吧!喊你的号再进来。记住了。”护士说。 她们三人在椅子上等候,那皮椅上的皮早已褪的斑斑驳驳。 “什麽态度!”宋瑛低声说。 “别计较了,谁都这样,大家见得多了,人命早不当一回事了。” 宋惠无所 谓地说。 上宫云蝶进检查室的时侯,她看见里面有一个妇科医师及两个护士。妇科医师 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两个护士看上去年轻些,大概二十多岁。她们一律穿著散 布着强烈消毒水的白色褂子。 检查室很小,操作台的皮具是斑斑驳驳的旧咖啡色,操作台下是一个大桶,里 面满是沾著血迹的纱布棉球,废弃的针筒及尚未清除的血块,估计是未成形的婴 儿的肢体。上宫云蝶呆看著两个铁盘子里冰凉而坚硬的剪子,夹子,锋利的长长 的针头与粗大的针孔。 “躺上去,发什麽呆?!”一个护士不耐烦地说,她们的声音是同一个模子的 尖利,如同野猪的牙。 “双脚叉开来,躺下来点嘛,不然我们怎么弄?!讨厌!” “剃了吧。”医师说,她的声音同样没有人间色彩。 一个护士在铁盘子里挑挑拣拣,发出金属撞击的冰冷的声音,她终於找著她要 的剃须刀,她麻利地让剃须刀剃去了上宫云蝶柔嫩的阴毛。 然後她们替她消毒,然後医师冰凉的手突然伸进了上宫云蝶的体内,那手在上 宫云蝶体内上下左右地挤压著。 上宫云蝶呻吟了一声。 “喊什麽?!怕疼就别做这事!”护士说。 然後,她们把上宫云蝶的生理状况当成一条母狗的生理状况讨论了一通。 “孩子挺大了,我摸著了它的头。”她们开始说正经的了。 “肚子上打一针吧,大概明天就出来了。” “怎麽打,我没打过。”那个护士大概是个实习护士。 “我来试试吧。你看著点,挺简单的,不过,我也怕扎不准呢。”另一个护士 拿出一杆粗粗长长的针,比了比,然後朝上宫云蝶的肚子扎了下去。药水渐渐地 渗进了上宫云蝶的体内,直到最後一滴。那护士猛地将针孔拔了出来。 “好了,打完针了,下来吧!你现在去住院部办登记,下半夜会阵痛,孩子生 出来後,你再喊值班医师帮你处理一下你的阴道,那时才彻底乾净了。以後小点 心,没结婚别再做这种事!自尊自重点。”她们说。 “也请你们学习尊重人类,如果你们还是其中的一员。”上宫云蝶抛下一句, 她的声音比寒冰还冷硬。 “咦,她还这样!羞不羞?!”她们惊诧地说。 午夜二时,阵痛来了。上宫云蝶脸色青白,唇色如紫。她死死抓住被子,她看 著自己美丽的手变成了爪子类的东西。 “你喊吧!喊喊会好受一些。”宋瑛说。 上宫云蝶始终不喊。 “你别撑了,还要好几个小时呢,明早能生出来,算不错了。”宋瑛说。 上宫云蝶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阵疼像匹狂暴的野狼,肆虐地在她体内撕扯著 她,她的美湿粘粘地贴著她的脸与额。爱情?骗局,她要朝爱情吐口大大的脏 脏的唾沫!邻床的一个农村女子还没入睡,看著上宫云蝶说:“熬著吧,後面还 更疼呢。我那孩子疼了我八个小时。” 汗珠湿了上宫云蝶的杨柳眉,湿了她那鸽子般的眼。她熬不过去了,她熬不过 去了,她是一向自傲自己什麽都熬得过去的。她的坚强到哪里去了?帮帮她,谁 能帮帮她,让她度过难关。从来也没有任何人帮她,从来也没有,她一直是独自 一人,永远独自一人在黑暗里忍受著所有的一切。没有泪,但她的牙将自己的手 臂咬得血迹斑斑。上宫云蝶,一定要忍住。。。 阵痛越来越频密,越来越剧痛,像那地狱来的烈火,煎烤她。生活没有客气过,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哦,不,别这样待她,她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自己本 身还是个孩子。 “大姐,为什麽这麽疼?”上宫云蝶喘著气问,她受不住了。 “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是个女人就得过那河!你现在知道了吧。”宋瑛说。 “大姐,可以用麻醉吗?”上宫云蝶艰难地问。 “中国现在还没有这类技术。再忍忍吧!”宋瑛说。 清晨时分,一股热流从上宫云蝶的下体涌出。 “大姐,我流血了。”上宫云蝶说。 “好了,好了,羊水破了,孩子要出来了。快用力,把他挤出来。”宋瑛说。 “我没有力气了,大姐,我用不了力。”上宫云蝶说。 “关键时刻了,一定要用力!快!”宋瑛说,“好,头出来了,用力呀,蝶小! 用力呀!快!快!再用力!用力!” 上宫云蝶下唇的血直流到她白嫩的,玉汗淋漓的脖颈上。 “好了,全出来了,好,胎盘也出来了。” 宋瑛接住了那孩子,将那孩子放 在地上,宋瑛舒了口气。 上宫云蝶的拳头松开了,然後她感觉到她全身的汗渐渐变冷了。她无力地躺著, 体验著花凋柳败的过程,她任宋瑛替她试去那淋漓的冷汗。上宫云蝶缓缓回过劲 後,她轻轻问道:“大姐,男孩,女孩?” “女孩,上宫,她是个女孩。”宋瑛说。 “大姐,让我看看她。”上宫云蝶轻轻说。 宋瑛扶起了上宫云蝶。上宫云蝶目不转睛地望著那像一头小猫那样大的孩子, 望著那孩子清晰的五官。那就是她上宫云蝶的女儿吗?那孩子微张著嘴,想要发 出一声初来人世的啼哭,但是没有。那女婴无助的眼似乎牢牢地盯著上宫云蝶, 她的眼里似乎有意思要对上宫云蝶- 她的年轻的母亲表达出来,但是上宫云蝶 读不懂那意思。上宫云蝶迷茫地继续观察著那女婴完好的四肢,女婴看上去已是 一个完美的女婴了,那是从她的身体中出来的另一个她,上宫云蝶的复制品,那 同样的鸽子般的眼啊,可上宫云蝶牺牲了另一个她!待到那女婴无声地不停地张 合著嘴并挥动了一下小手时,上宫云蝶终於意识到她催生出来的其实是一个完完 整整的小人体,一个活的生命,与她最亲密的有神秘纽带的另一个新鲜的生命。 上宫云蝶突然不能思想了,她的瞳仁放大了。 “她还活著!”上宫云蝶凄厉地尖叫起来。 “现在还活著,但你养不活她了。没用了,几小时後她就会死去。”宋瑛捂住 了上宫云蝶的嘴,强力制止了她的挣扎。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上宫云蝶她身上,还有微风吹过。上宫云蝶仰起头,久久 远目著天空。天是望不穿的蓝。上宫云蝶望天的时侯,她的素质起了变化,一种 兽进到了她的身体,那就是陪伴著她一生的冷酷,这兽伺伏在她心的最深处。她 对自己起了一种复杂的骄傲的心理,经过这事以後,再没有任何事可以使她害怕, 任何人可以使她受伤,但她的女儿,她自己的骨肉被她同始终与她为敌的世界合 伙谋杀了的严酷事实将终身伴著她。“我会为你复仇!除我自己要付出代价外, 我还会为你惩罚每一个为你的死应负责的人。相信我,他们都要付出代价!而且 我一生的耻辱到此为止了,不会再继续。”上宫云蝶在心里暗誓,她的外表依旧 是那样的娇美,谁也察觉不到她内心的变化,宋丹阳发现不了,苏青也感觉不到 了,她的真实的心在那一刻完全地封闭了。 下午第二堂数学课开课前,上宫云蝶走进了教室,苏青站起来时,上宫云蝶已 坐到她的旁边。上宫云蝶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她的唇像淡色的玛瑙,不再像以 往那般如盛开的新鲜红玫瑰。一夜之间上宫云蝶变得使苏青觉得全然陌生,有冷 酷的美艳韵致从上宫云蝶身上逸出,那不是苏青喜欢的气质。 苏青搂住上宫云蝶的腰,上宫云蝶不说话,但她的身体有点儿僵硬,好像她不 再习惯别人,哪怕是苏青触摸到她。 放学後,苏青送上宫云蝶回家。路上上宫云蝶低头说了一句:“我没事了, 苏青。” 她们走进上宫云蝶家门时,上宫云蝶的母亲正从厨房走出来,见到上宫云蝶, 先扬手给了她一记重重耳光。 “骚货,整一夜死哪去了?给我说清楚!不要脸的东西!”上宫云蝶的母亲厉 声说。 “阿姨,期末考前的数学题她不会做,就在我家里做,我帮助她做了整整一 晚。”苏青说。 “典型一个猪脑袋,笨死了,苏青为什麽做得出来,你做不出来?!同样是人, 你怎麽就没点人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给苏青舔脏脚趾都不配!我还以为你在 宋丹阳家同他搞姘头呢!你敢那麽做,被别人睡大了肚子,我打断你的狗腿,不 知羞耻!苏青,平时你也教教上宫,怎麽样才能像个人样。我就看得顺眼你那成 天活活泼泼笑眯眯的样子。苏青,你昨夜教了上宫一晚,辛苦了,今晚在我们家 吃饭。”上宫云蝶的母亲连珠炮地说。 “好,阿姨,就麻烦你了。”苏青说,今日无论如何她得陪著上宫云蝶。 “不麻烦。看你这孩子,会说话,哪像我们家上宫。。。”上宫云蝶的母亲说。 “阿姨,我们还有两道题,我们先在云蝶房间做完它们。”苏青说。 “好,饭好了,我叫你。”上宫云蝶的母亲说。 “谢谢阿姨。”苏青说。 “不用谢。”上宫云蝶母亲朝苏青一笑。 看惯了上宫云蝶母亲的凶霸霸的脸,突然见那笑脸,苏青有点毛悚悚的感觉。 进了上宫云蝶的屋後,苏青准备去关门。上宫云蝶慌忙摇了摇头示意她,然後 招招手让她到阳台上。在阳台上,她们俩的头靠在一快。上宫云蝶轻声说:“你 不知道她的各种规矩,门是绝对不能关的,她要任何人透明和对她绝对地服从。 你看,这个屋子里没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东西,你的屋子倒还像是我的屋子一样。” “她对你父亲也这样?”苏青问。 “她也常数落他的无能。他不爱说话,我同他像陌生人一样相处。他对什麽都 不关心。她打我的时侯,他看见了,倒会劝她别那麽下死劲打我。我早不在乎了, 他们在我心里早死了。我宁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倒清静些,倒可以保持些自己 的秘密和空间。你不知道我现在多厌恶他们。我现在是在生理上厌恶他们。那是 一生一世也去不了的。她恨我打我侮辱我,我都觉得能忍受。实在受不了得是她 对我的好奇,她尝试洞察我思想的企图。她偶尔兴致所至时对我涌现的温情更让 我透了心。她想尽一切办法从我身上挖掘一些有值的东西,然後由她自己来 摧毁我的东西,她以此为乐,她以同任何人作对为乐。我身上很多宝贝的,可珍 惜的东西都已被她毁了,剩下的已没有多少,那是她手触伸不到的地方,是她无 论如何也毁不了的。她最妒忌的就是这点。苏青,你能想像吗?朝朝夕夕在黑暗 的深水里的感受吗?长久以来,他们的家对我同坟墓没有任何差别。我要进门前 我就颤栗地鼓励自己:上宫云蝶,再忍忍,你在这黑恐恐的阴寒的墓中呆的时日 有限了。一日胜似百年的难过。我曾爱过他们,非常爱,非常爱,那是很小的时 侯了。但爱被谋杀後,我的心被浇著毒液,我就像每日被灌溉著毒液而长出外表 美丽花朵的草木,我是有毒的,我的毒牙一定要在将来咬人,直到我将所有的毒 汁都吐完。而我,原本是好的。” 那是苏青记忆中上宫云蝶最长也最痛楚的一番话。上宫云蝶话音未落,她的母 亲走了进来喊她们吃饭。 饭桌上,上宫云蝶的母亲依旧不住地垢骂上宫云蝶。上宫云蝶的母亲是个有名 的善於操持家务的人,而且她烧的饭菜的好也是远近闻名,但苏青一生中都没再 吃过那麽难下咽的饮食。设身处地地替上宫云蝶想想,苏青很难想像上宫云蝶十 几年来是如何捱过来的。 “苏青,你也劝劝上宫,她同你最好了,她同我们在一起,从来没有说过一两 句人话的,哑巴都比她话多些。你让她少同那个画画的二流子,流里流气的叫什 麽宋丹阳的鬼混了。被人家摸一两下,占点小便宜倒没有关系,万一被人家强奸 了,睡过了,肚子大了,怎麽办?不丢尽我们宋家的脸吗?更对不起宋家的老祖 宗啊!上宫是个没长心眼的笨胚。有靠你多提醒她了。苏青,你别看我有时打 上宫云蝶打得狠,我也是为她好,可她就不知道做父母的苦心。我是恨铁不成钢 啊!天下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哪有父母不为孩子考虑的。苏青,你说是不是?” 苏青眼珠子盯著她碗里的饭粒,希望一口吞下它们,然後可以尽快离开饭桌。 她尚是冰清玉结的花季少女,哪里能听得这些俗言污语! 苏青与上宫云蝶极快地吞完白饭後告辞下桌。 “苏青,多吃菜啊!”上宫云蝶的母亲说。 “我吃了很多了。” 苏青说。 “你吃太少了,吃鸟食啊?!” “我在家还吃得更少,来阿姨这里算吃得多了。”苏青说。 “来阿姨这里一定要吃饱,别回去对你妈妈说:‘到上宫云蝶家里没吃饱。’” “不会的,我吃太饱了,阿姨的菜烧得很好吃。”苏青与上宫云蝶逃也似走了。 “好吃怎麽不多吃些?”上宫云蝶的母亲笑说。 她们回到上宫云蝶的卧室。她们搬了两把椅子在阳台上,眼望著别家阳台上爬 满的已枯的藤蔓。听著远处非常动听的口哨声,那是“魅影”歌剧的口哨。苏青 爱那曲子,那口哨一直来回涤荡著,经久不去。 上宫云蝶的脸上有种难见的复杂疲倦的神情。 “这老婊子,怎麽就不早些儿死呢?!她时不时地要叫我小婊子,小婊子不是 老婊子生的吗?蠢极了,有时侯她又叫我小杂种,那她不是骂她丈夫是老乌龟吗? 我也奇了,原来是标准的老婊子与老王八的结晶。真令人啼笑皆非,我以她为耻, 她天生的有著霉锈的性格,我绝不是她的女儿。”上宫云蝶冷冷地说。苏青第一 回听到上宫云蝶说这种刻薄的话。 “苏青,你们吃些犁吧,这北京犁水分多。”上宫云蝶的母亲端著盘子又走了 进来。 看来,在这屋里,上宫云蝶真是没有任何隐私权,她母亲可以随时介入她的任 何状态中。 上宫云蝶的母亲刚离去,上宫云蝶就用手抓住削好的犁从高处抛向极远处。不 幸的是,上宫云蝶的母亲折了回来,看见了这一幕。她夺步上来,照著上宫云蝶 的脸颊就是一拳:“轻骨头,骚得痒痒啦?对你好不得!说你就是贱骨头!”她 尚不解恨,又对著上宫云蝶狠打了一拳。上宫云蝶的嘴角流下血来,她用手帕试 去。然後她拿出一张纸,吐出好几口浓浓的血水和半颗断了的牙。上宫云蝶冷笑, 脸色却异样地平静,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一字一句地说:“姓郑的, 这是你的最後一拳!倘若你敢再动我一根指头,我会用上宫云蝶的生命同你拼下 去,直到我断了这口气,如果你想试我的勇气的话。郑小姐,从今以後,你不再 是我母亲,我也不再是你女儿,我自是无父无母,我现在就走,我不在你的屋檐 下再呆上一分钟。” 上宫云蝶的母亲瞠目结舌,上宫云蝶一向是她案板上的肉任她宰割,她从没想 到过上宫云蝶会有这样的激情表现。 但当她注意到上宫云蝶狠毒的眼神时,她 没有尝试再用暴力。因为那眼神十分坚酷,比狼还狠,比蛇还毒。那样的上宫云 蝶使苏青内心恻然,同时升起一缕寒意。 “云蝶,不要。。。” 苏青怯然说。 “苏青,走开,没你的事!”上宫云蝶冷冷地说。 “好!有种!你上宫云蝶要走可以,但不要带走我的任何东西!你身上的衣服 也是我的。你有本事光著身子从我这里滚出去!”上宫云蝶的母亲厉声说。 上宫云蝶当场将她的衣物全脱下了,连同她的内衣内裤。她赤裸著向门外走去。 上宫云蝶的母亲没料到她女儿竟有这样的烈性。上宫云蝶的母亲呆了呆,忽然 哭吼起来:“云蝶,你回来!” 她扑上去企图拉住上宫云蝶,上宫云蝶反手狠 命一推,她母亲不备立刻摔倒在地上。上宫云蝶吐下一口唾沫,走了。苏青跟了 上去,她将自己的长外套披在上宫云蝶的身上,一边走一边替上宫云蝶系扣子。 苏青外衣的长度刚好盖住了上宫云蝶的半条腿。 她们走到大街上,所有的人都兴奋而好奇地停住脚步看著她们。上宫云蝶置若 惘闻,好似在她眼里没有人是同她一样的人类。远远地,苏青看见了宋丹阳在街 角吹著口哨。他远远地也看见了她们,他奔了过来,他脱下黑色皮衣裹住了上宫 云蝶,然後他抱起了她。当他的眼泪落在上宫云蝶苍白的脸上时,上宫云蝶用舌 头舔乾了他的泪,冰凉地微笑著慢慢地说:“宋丹阳,你的女儿死了。” 七 苏青没有再见到上宫云蝶与宋丹阳。 第二日,苏青去宋丹阳的画室,他的画室已空了。不久,苏青发现宋丹阳的画 室已易其主。苏青问屋主原屋主的消息,他说不知道。最後苏青找到宋丹阳家, 他父母说他住到别的城市去了,别找他了,他们也没有他的地址。他们以为苏青 也是爱慕宋丹阳的女孩之一。结局对苏青像谜一样,她的女伴上宫云蝶随著宋丹 阳神秘地无影无踪了,上宫云蝶的不辞而别对苏青是极深的伤害。上宫云蝶走後, 苏青曾将上宫云蝶留在她家的所有旧物收集起来,苏青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上宫云 蝶的东西。苏青看著她床前墙面上上宫云蝶的油画处女作《少女苏青》,落著眼 泪,她知道她今生也许不会再见到与她有十多年深厚友情的女伴上宫云蝶了。她 不仅想念上宫云蝶,她也暗暗思念著宋丹阳。 母亲进来时,苏青还在床前落泪。 “青儿,真是痴人,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就是爸爸妈妈也没法陪著你一辈子 啊!” 母亲说。 “妈,我就是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她走了,招呼都不打,好像我们的友情从 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苏青哭。 “孩子,她在此地已无法容身,她有她的难处。”母亲说,她拿著手帕替苏青 擦去了眼泪。 一年一年过得很快。苏青不久进入大学。大学第三个学期,苏青认识了学贸易 的蔡云,两人平平淡淡但和和气气地恋爱著。大学毕业後,苏青顺理成章地嫁给 了蔡云,他们定居上海。婚後两年内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过著柴米油盐的普通 人生活。苏青学的是电脑专业,毕业後在电脑方面有天赋的苏青渐渐成了电脑程 序分析专家,她主要设计与分析游戏软件。有时侯,停下来思想一下,苏青觉得 生活让她感到有些惆怅,有些淡然,也许还有些平静的如意。蔡云的事业也很顺 利,两年後,他平步青云,做了一家很大的贸易公司的副总经理。做了副总经理 的蔡云开始越来越忙,他身上的商气越来越重,他的注意力从苏青身上渐渐离开。 他对儿女情长,两情相悦的兴趣愈来愈少,而原本,他就不是一个有激情有生活 趣味的男人,对苏青而言,他一直显得过有理智和务实。虽然这样,从前蔡云不 太忙的时侯,他的很多时间还是花费在家庭生活中的。蔡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对 苏青说他要出差,苏青独守空房的时间愈加多起来。即使蔡云回来了,他也变得 对苏青十分冷落。苏青起初没有完全意识到蔡云的变化,她依旧温情待他。渐渐 地,苏青感觉到了蔡云的故意冷淡,她也随著变的淡淡的,冷冷的,但想到心里 去的时侯,她发现她自己也从来没有对蔡云热烈过,或爱过。她不过如大多数人 一般,过著生老病死,结婚嫁娶的日常生活。人过一世,草木一生。苏青没有太 多的期望,也不觉得有什麽失望。苏青从没问蔡云为什麽变了态度,尽管那态度 不显得太明显。两人後来就如客人一样客气地相处著。“如果我能嫁给丹阳,我 就不会这样。”苏青在心里想。其实,她是常常将蔡云想成是宋丹阳,尤其在床 上。 但她的丈夫这麽冷淡她,苏青也是不好受的。有回,苏青问她的几个同行的朋 友,她是不是最近变难看了? “你一点也没变啊,苏青,你漂亮得像水蜜桃一样。” 他们说。 “如果你都没有自信心,你还让其她人活不活?” 她的一个很合得来的女同 事还这麽说。 苏青对著镜子长久地看她的面容与身体,她挑不出什麽缺陷。是的,蔡云太忙 了,所以他没有心情,她应该体谅他。但她的心却固执地说:不对。苏青从没告 诉过父母她的婚姻问题。一年见父母一次,她总强颜欢笑,夸蔡云的好:事业心 强又照顾家庭。 “青儿,你也要考虑有个孩子了,你们结婚已三年了。”父母说。 “会的,就这一两年了,你们别替我担那麽多心。”苏青说。 後来,苏青替蔡云收拾东西时,发现了别的女人的痕迹。苏青什麽也没问,什 麽也不说,是主动地向蔡云提出分居,蔡云一口答应了。同蔡云分居的那夜, 苏青梦见与蔡云并肩走著,他们要去同一个地方。蔡云知道那地方,苏青却不知 道。他们并排走了一会儿,蔡云的脚步加快了,後来越来越快,苏青跟不上。苏 青喊:“蔡云,等我。”蔡云好像没听见似的。苏青怀疑她的声音不够大,於是 声嘶力竭地喊著。苏青知道蔡云已然听见,可是他置若惘闻。在拐角处,蔡云消 失了。苏青继续走著,走到一个一共有三个出口的地方,哪一条路是蔡云刚走过 的呢?苏青不得而知。苏青等在拐弯处,希望蔡云回来找她,然而蔡云没有回来。 苏青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或许说其实她内心希望他别再回来。苏青醒了过来, 眼睁睁地望著天花板微垂下的小巧的水晶吊灯,独自一人再也睡不著了。 他们分居不久,蔡云又出差了。苏青照旧按时去工作,按时回家。该吃的时侯 吃,该喝的时侯喝,该睡的时侯睡。是孤夜独枕时,有种十分沮丧与失败的感 受,像蚕吞食桑叶般一点一点地啃噬著她的心。 半月内,蔡云同她打了两次电话:“苏青,你还好吧?” “我很好。”苏青说。 “家里没事吧。”蔡云问。 “没事。” 苏青说。 “那我挂了?”蔡云问。 “好。” 苏青说,她先挂了电话。 再後来,蔡云发展到偶尔夜宿不归,苏青从不问他的去向。开始蔡云对苏青的 表现很满意,後来倒觉得苏青的表现奇怪。世上真有这麽大方不吃醋的女人?他 的一些生意上的朋友闹绯闻後,他们的夫人直闹翻了天。如此,苏青有了个贤惠 的名声。 夜深,不能入眠,苏青常常一人依在窗前看万家灯火已亮起。有时,夜寒,她 也披著薄薄的睡袍,望窗外,黑暗中苏青仿若看见一朵还没开就要凋了的花,那 朵注定要凋的花就是她,但苏青不在乎,不在乎却睡不著觉。 苏青一直忍耐到五年後父母相继辞世。 父母离去的那段日子里,苏青不吃也不喝,仅以泪洗面。 投之以桃,必报之以李。对爱她,她也爱的人,苏青用著全心去回报。 蔡云渐渐回心转意了,这麽多年来,该玩的他也玩够了,他觉得厌了。他想完 全安定下来,过正常的家庭生活。而且,这麽多年来,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女人 在品,貌,才与性情方面都胜过他的妻子苏青的。其实,他的朋友与生意上的同 伙都很羡慕他有苏青这样的妻子。尽管蔡云与各式各样不那麽高级的女人逢场做 戏多年,他一直为自己有苏青这样的太太而觉得颇体面。他们分居後,苏青还会 常陪著他出席一些宴会,苏青每回都表现得落落大方。加之她本人容貌漂亮,身 材很好,谈吐得体有修养,给足了蔡云面子。 玩腻以後,蔡云觉得苏青新鲜,他五年没有与苏青同床了。现在,苏青变成了 最吸引他的女人。而且,苏青的父母刚过世,她那麽难过,茶不思,饭不想,日 夜以泪洗面。蔡云以前还未见过苏青这样的状态。在这样状态下的女人一定是最 脆弱最需要男人的女人。所以,蔡云相信当下是最好的求好与求欢的时机。要 他多现现殷勤,多关心体贴她,他们很快就能重归於好了。 蔡云敲了敲苏青的卧室的房门,然後他迳直走了进去。苏青看著窗外,泪已快 流乾了。蔡云叹口气,上前扶住苏青的双肩。他贴得她那麽近,他重新闻著了她 的芬芳。他的身体热了起来,他真的很久没有触摸她了,这种新感觉是那样的好。 “苏青,别难过了,难过伤身体。”蔡云低声劝道。 “请你不要碰我。”苏青说。 “别孩子气了,苏青,我想了想,我们还是合到一块住吧。我还是爱你的,我 想我们有个孩子的话,你的生活就会有寄托了。”蔡云想著苏青不过是要撒撒娇, 任性任性,摆足了架子後再下台阶。这麽多年来,他冷落她,也够难为她了。现 在,她又遇到父母相继过世,心情肯定更难受。这麽一想,蔡云也替苏青难过起 来。无论她怎样闹,蔡云下定决心一定对她低声下气,奴颜卑膝,直到将她哄转 过来。 听到蔡云诉说他爱她,苏青觉快吐出来了。爱这个词在她心里还是有一定尊 严的,现在尽管她胃里什麽东西都不剩了,毕竟还有一点点最後能坚持的叫胃酸 水的物质能够用来吐出的,不过也可惜了那胃酸水。 但苏青还保持著礼貌,礼貌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苏青平淡地说:“蔡云,我 想一个人呆,请你出去。” “苏青,亲爱的,我理解你这几年来不容易,我也很感谢你。而且,这几年来, 我的心里一直真正装的是你,没有别人。你可能不知道,所以我想跟你说明白。 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往後我一定会待你百倍的恩爱,补偿你这几年的委屈,补偿 你父母去世的痛苦。苏青,相信我。不要再难过了,让我替你分担,如果你要哭, 就在我怀里痛快地哭吧!亲爱的,别憋在心里,那太伤身体了。” 蔡云一边说 一边要将苏青揽入他的怀中。 苏青厌恶地一把推开了蔡云,然後她面向蔡云,同他保持著一定的生理距离, 她说:“蔡云,本来我想等心情稍微平静的时侯再同你谈离婚的事,但既然你急 不可耐要表态,我们现在就进入离婚的话题。” “你疯了?苏青,唉,你还是不成熟,尽管你的外表看上去很稳重。你想想看, 这麽多年你都熬过来了,现在我也回心转意要将心思完全放在家庭和事业上,一 切都是你的了。我承认我过去对不起你,但都过去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 一直也是挺大方的,我很欣赏。再想想,苏青,尽管我们没有老在一起,这麽多 年来我们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吗?你多替自己想想吧,苏青,我告诉你,不久, 那总经理的位置就是我的了,我将有权又有势,你呢,不久就是总经理夫人,将 来你还会成为更更高级的夫人!苏青,你放心,我保证那个位置总是你的,多少 人要羡慕你。苏青,你别犯傻了,不要因为赌一时之气而误了你自己的前程。我 是个很实际的人,你也知道。并且,苏青,我很爱你,同我过,我们的日子会比 蜜还甜。。。”蔡云说。 蔡云还要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但苏青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疲倦地说;“蔡云, 我很可怜你,这些年你在外头同风尘女子周旋,受得就是这种新教育?我不想同 你多说,我们将离婚的事尽快办了才是正事。好了,蔡云,你可以出去了。” “几年来你不吭不声的,今天忽然来这麽一下,真有点病。不过我不怪你,你 心情确实没有平静下来,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再谈。我不会同你离婚的。”蔡云说。 苏青摇摇头,开始对这个不可理喻的陌生人失去了耐性。她说:“蔡云,让我 这样告诉你吧。在我心里你一点位置都没有。我之所以没提离婚,是不愿伤父母 的心。我的父母爱面子,也过於心疼我,所以我决定牺牲自己,不让家丑外扬。 蔡云,五年的时间不是容易过的。你可以不爱我,但不可以用五年的时间如此侮 辱我的尊严。凭心而论,你自己过於抬举自己了。客观上,你全然不是一个出色 的男性,无论在哪方面,你都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外表温和庸俗一点的 男人而已。为了让你放心,我还告诉你,哪怕当年同你恋爱结婚也不是因为爱你, 在我的心里仅装得下一个人,那是我少女时代一直爱著到今天依然爱著的人。” “苏青,你不要做梦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留在心里,根本不现实,人家 说不定早结婚了,还有好几个孩子呢。苏青,还是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再不会 对不起你了。在外面玩久了,才明白,还是你最好。” 蔡云低声说。 “别再同我说这些,免得我窝心!还是尽快体体面面地将离婚的事情办妥了吧。 如果你再纠缠,我不会出面,一切由律师来处理。”苏青怕蔡云又要说出更多恶 俗的话,她冷淡地掐断了他的话题,速速转身离开了他与那房子。 温婉的苏青一直是个内心敏感且自尊心极强的女人,但她能将自己的心思掩饰 得滴水不漏,所以蔡云从没想到温和大方的苏青藏有这样的个性,成府和主见, 他尤其没想到原来苏青对自己一点心意情意都没有,真是个冷酷的性冷淡的女人, 蔡云觉得十分恼火和窝囊。 离婚後的苏青在两年之内移民美国,她依旧做的是电子游戏软件的设计与分析, 她的成绩很好,挣的钱足够让她的生活很舒适。苏青喜欢在美国的生活,这里的 空间很大,几乎没有一个人会来理会打扰她,这种孤独正是她想要的。一日一日, 一月一月,一年又一年,她过著平静的日子。她不知道她的心有著一道道伤痕, 岁月没有抹平与淡化她的伤痕,因为她从来不正视那些伤口。那些伤痛沉到海底 火山的深处,但它们始终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怨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苏青住在华人很多的旧金山,她每天早晨固定七点起床,喝完一杯黑咖啡後就 得出门。她喝咖啡的时间略长,而且一定要翻翻刚送来的各类报纸。 从上宫云蝶与宋丹阳失踪後算起十八年的一日早晨,苏青像往日一样翻著各类 日报,看看世界依旧是和平还是要发生战争,或美国总统克林顿在继罗玟丝姬事 件後是否又摸了哪个女人的酥胸,及议会弹颏总统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结果。翻著 依然陈旧的新闻,苏青不太满意,她将迅速翻阅过的报纸都丢在一旁,那些报纸 将被送到环境保护回收中心。苏青最後拿起《纽约时报》,翻到艺术娱乐版时, 她的视线被副刊上一个女人的巨幅彩色照片吸引住了,那个女人很美,尤其她的 笑,是倾城之笑,那女人的眼里含著一缕淡淡的幽伤。多年来很难心有所动的苏 青还是被那个女人的神情打动,她想到了上宫云蝶。如果今生还有缘能再见到故 人,不,永无可能了。没想到时光一晃已是一十八年了。苏青接著查看文字:詹 妮。 伯恩的新古典画风。。。。从报上她得到消息,下午是詹妮。 伯恩个人 画展的最後期间,地点就在近水楼台-旧金山。 苏青将杯中残留的咖啡一饮而尽。 两点钟,苏青赶到旧金山的一个很有名的现代艺术画廊。当她看著詹妮。 伯 恩的画时,多年来未再经历的一种感触海潮般涌了出来。虽然已是心如止水的样 子,苏青仍然是不可救药的怀旧恋故的女人。蓦然,第六感促使她回头,那一刻, 她真真实实地看见了上宫云蝶,那个报上的女人竟真是上宫云蝶!空白过後,苏 青清澈的泪水夺目而出。视眼迷朦中,苏青看见上宫云蝶那鸽子般的美眼睁大了, 里面流出震惊与狂喜。但一瞬间後,上宫云蝶的眼神收住了,好像急驶的飙车忽 然刹住了,留下强烈的摩擦力,那作用力化成了陌生,冷淡,礼貌以及些微恐惧 与沧凉的表情。那女人转身继续朝前走。 “云蝶!我是苏青。”苏青向那女人奔去。 那女人向後退了一步,站住:“对不起,小姐,你识错人了。我是詹妮。 伯 恩,画的主人,欢迎观临画廊。”她说得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的英语。詹妮。 伯恩朝苏青衿持地笑笑,飘然而去。 苏青的眼泪犹挂在脸上冰冻了似的。虽然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间,但上宫云蝶 那如遇故知的震惊与欣喜却是抹杀不了的。然而,为什麽上宫云蝶不认她,而且 上宫云蝶的眼中还有些微的恐惧与沧凉? “够了!够了1都拒绝我,我做错什麽了?!”苏青大吼。 八 十八年後,在詹妮。 伯恩的个人画展上,苏青遇见了她心里唯一还可以牵挂 的上宫云蝶,但是上宫云蝶却不认她。或许除了苏青,已没有人会认为詹妮。 伯恩与上宫云蝶是同一人,因为除了偶尔飘忽过的幽幽的眼神,詹妮。 伯恩与 上宫云蝶已无太多相似之处。但苏青确信詹妮。 伯恩就是上宫云蝶。那美女人 既姓伯恩,她的丈夫一定不会是宋丹阳。难道云蝶改嫁了?为什麽云蝶眼里会有 那样的眼神?当年云蝶不辞而别,今又故做不识之状,这其中到底有什麽心结与 关节?苏青是个优秀的电脑程序设计与分析专家,她的职业与生活是由逻辑与合 理性组成的,她习惯提出问题及迅速找到答案与解决问题的方式。苏青不能容忍 她的生活里充满玄机和没有原因的过程,十八年了,总要给她一个解释和结果吧。 苏青是个行动主意者,她回家後制定了一个计划并按照计划执行起来。苏青很 快一步步摸清了詹妮。 伯恩的家庭情况与她的个人活动范围。詹妮。 伯恩的 丈夫比尔。 伯恩是个富裕的艺术收藏家,詹妮。 伯恩的大多数画都由她的丈 夫收藏著。他们家有一个司机,一个菲佣。詹妮。 伯恩除了礼拜日十点固定上 一家美国浸信会教堂以及偶尔独自到欧洲度假外,剩下的时间都在画画,而画展 及推销的事一概由她的经济人负责,其余细节由她的丈夫代她处理。除了画,詹 妮。 伯恩不为任何事操心,她深居简出,不爱见人,没有任何朋友,据说她很 从来不笑。 苏青是个没有任何信仰的人,但为了接近詹妮。 伯恩,她开始去教堂。第一 回去詹妮。 伯恩常去的那家教堂时,苏青九点半到教堂,不太自在地坐在後排 等侯著詹妮。 伯恩的来到。十点差五分,詹妮。 伯恩来了,苏青看到詹妮。 伯恩如软缎似的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著,她的皮肤细腻光洁如美玉生辉。她看 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已年过三十的女人,除了细细观察才能发现的神情略异外,她 看上去同十八,十九的少女没有多大的差别,她风华绝代。 詹妮。 伯恩立刻看见了苏青,她犹豫了一下,迳直向苏青走去,然後坐在苏 青的右边。苏青有一种十分奇怪诙谐的感觉,十八年後她与上宫云蝶竟并排坐在 这又高又阔,装饰豪华,风格古典的美国教堂里,人说世无定事,确实如此,苏 青想道。十八年不是短短的时日,她们的变化都很大,上宫云蝶的变化更大,上 宫云蝶变成了詹妮。 伯恩,好像以前的上宫云蝶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影子。苏青 让自己重新适应著上宫云蝶的气息,此刻的上宫云蝶是那样的陌生,又有著往昔 丝丝的熟悉,当强烈的陌生气息一度又一度袭来时,苏青叹了一口气,西出阳光 原无故人,不如离去。苏青想了一想,还是起身了,她将圣经与诗歌本都放在座 位上,她不再需要了,留给需要上帝的人使用吧。苏青刚挪步,有纤纤玉手轻搭 在她的手腕上,苏青微侧过脸,那是詹妮。 伯恩的手。 “你要走麽?” 詹妮。 伯恩用的是很生疏的中文,她也随著苏青站了起来。 “我想是,我觉得不舒服,很陌生。”苏青说。 “你可以留下来吗?”詹妮。 伯恩说,她朝苏青微微一笑。“你可以留下来 吗?”这句话是小时侯的上宫云蝶常常说的一句话。那微然一笑,更使苏青确认 了詹妮。 伯恩是上宫云蝶,除了上宫云蝶,没有人会有那样的笑。詹妮。 伯 恩偷不走上宫云蝶的笑容。苏青心内一酸,像小时候每回上宫云蝶可怜巴巴地哀 求:“苏青,你可以留下来吗?”她都为云蝶觉得心酸,不得已要离去时,也是 眼眶红红的,因为疼惜上宫云蝶的孤独与愁苦。 苏青坐回了旧位置,她的心思飘摇在过去与现代交界的云层里,那种感觉恍如 隔世。 礼拜结束後,詹妮。 伯恩与苏青都站了起来,她们俩走得最早。她们相继走 到停车场,詹妮。 伯恩站在车门前看了看苏青,苏青也在她的车前遥望著詹妮。 伯恩,她等著上宫云蝶开口。但詹妮。 伯恩什麽也没说,她优雅地钻进了车 内。苏青叹了口气,也进入自己的车内,关上车门,她们各自开车离开了。 第二日,旧金山下著大雨。苏青下班回来发现她门口的车道上停著一俩车,车 门旁站著一个身材修长,撑著洋伞的女人,那女人正是詹妮。 伯恩。 苏青朝詹妮。 伯恩走了过去。 两把伞下的两个丽人互相凝视著对方。 “苏青。”詹妮。 伯恩吃力地吐出苏青的名字,然後,她向著苏青微笑,上 宫云蝶独有的笑。 “云蝶。”苏青的眼泪先流了下来,她本不想流泪的,毕竟她更心软些,这点 是改不了的。 她们丢下手中的伞,抱在一块。泪即是雨,雨即是泪。 但詹妮。 伯恩没有料到,故人苏青的到来又在她的生活中掀起了波澜,带给 了她意想不到的东西。而且,十八年後的重新融合,詹妮。 伯恩才认识并了解 了真正的苏青,或者苏青的另一面,那是在成长过程中苏青对她遮盖了的另一面。 苏青领著詹妮。 伯恩-- 苏青来美後的第一个访客,进入她的居室,她们 围坐在茶几前一边啜著热茶一边长久地互相打量著。 “云蝶,你是不会老的,我妒忌你那麽娇嫩。” 苏青叹道。 “苏青,我更喜欢你身上成熟坚定的气质。”詹妮。 伯恩微笑著。 “云蝶,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这麽多年来我想知道却没法知道的一件事。” 苏青问道。 “请说。”詹妮。 伯恩微笑著。 “云蝶,我从五岁时认识你,朝朝日日相守了十一年,我一直把你当家人一样 看。可十八年前你走的时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而且,十八年後,见到我的第一 眼你不肯认我,云蝶,为什麽?”苏青话锋一转,直截了当要答案。起初苏青看 著杯中尚冒热气的微红色的英国红茶,但不久她就抬起了头,直视著詹妮。 伯 恩的眼睛。 詹妮。 伯恩没有想到一向宽容温和的苏青十八年後的风格变的如此尖锐,尽 管苏青的声音保持著以往的轻柔,那是棉中含针。回凝著苏青,詹妮。 伯恩缓 缓地说:“苏青,我两回做事不合常理,伤了你的心,我在这里向你说抱歉。我 不想再错过你,你是我在世上尚留的唯一家人,所以我今天特意来寻你。你问我 做错事的原因,我很难起齿,但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我的心态问题,所 以。” 看著詹妮。 伯恩那样的神情,苏青又心软了:“好了,云蝶,不要再说了, 我不再提让你不开心的事,像小时侯那样。” 詹妮。 伯恩微笑著将手叠在苏青的手上,她的神色显得很受安慰,苏青不由 也微笑。 从第二个星期以後,苏青就成了詹妮。 伯恩家里的常客。 第一回来拜访詹妮。 伯恩时,苏青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詹妮。 伯恩的房子。 詹妮。 伯恩豪华雅致的白房子位处山巅,站在她家的品质优良的草坪上俯阚大 半个旧金山的风光,不由让人生发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感叹。 詹妮先领著苏青参观了她宽阔而舒适的画室,“这画室是比尔让人专门设计的, 采光很好,风格也很适合我。” 苏青走马观花地看了看詹妮众多的画,詹妮的画及新的詹妮於苏青还是陌生的, 十八年的时光是宽宽的海。 詹妮领苏青到太阳房休闲室,她问苏青是要在室内用小点还是在室外。苏青选 择了室外。她们一边喝著红茶,咖啡,果汁或冰水,吃著一些精致的小点,一边 不著边际地聊天,她们除了往事外,什麽话题都涉及。多数的时侯是苏青在说话, 詹妮向来是寡言的美女。 “我听说你深居简出?” 苏青说。 “是的。” 詹妮笑,“我一贯不能,不善也不喜与陌生人来往,苏青,你是 知道的。” “可是你每个礼拜天去教堂。上星期日我比你早到,教堂里一个中年美国妇女 问我:‘你是那位淑女的朋友麽?她在我们教会五年了,她回避同任何人交流, 但我们看见她主动同你说话,同你笑。’我告诉她:‘詹妮用她的画说话。云蝶, 你上了五年教会,你真的信仰上帝?或者是消谴时间,净化心灵,精神安慰?” 苏青好奇地问。 “是的,是真的信,不是为了其它。” 詹妮看著苏青说,她的话语历来简短。 “我不信,我是坐著陪你。”苏青说。 “神真实,完美,恩典待我。”詹妮的眼光望向远处阳光下旧金山的风光,渺 渺处是淡色的海。 “你怎麽知道神的真实完美?那都是虚无抽像的。神待你的恩典在哪里?” 苏青挑战上宫云蝶说,她不能容忍上宫云蝶在自我欺骗中生活,云蝶现在是她唯 一的亲人了,苏青不要云蝶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 詹妮好似看穿了苏青的心思,她温婉地笑笑,又让苏青想起了那个五岁的上宫 云蝶的进入她心坎的笑。 “苏青,我解释给你听。我平生有两件事无法释怀,其中一件非常小。我曾经 最亲的亲人在穷困潦倒的时侯因胃疼而让我外出替他买碗面条,我竟没有理他。 後来他忍著胃疼走了很远的路去到一个小饭馆吃了一碗汤面才独自走回来,他回 来的时侯还替我打包了一份,因他怕我也饿了。他曾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我, 我还那样对他。那件事突然让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可怕的冷酷,使我对自己完 全丧失了信心。神不同於人,我心灵里知道神的好,但言语上说不太来。情爱在 好也是短暂,一切不过是美事的影儿。神医治我的忧伤,给我一个新的生命和心 态。” 苏青听到詹妮提到她过去生活的一个片段时,她心下一震,那是詹妮第一回触 到宋丹阳的话题。苏青静静地等待著詹妮说下去,但詹妮没有再提她与宋丹阳的 往事,詹妮转向了信仰,谈论信仰的詹妮神态安宁得如没有任何波澜的千年深湖, 反使苏青觉得真正的疏远与陌生。苏青不想再攻击詹妮的信仰,反正看来信仰对 詹妮似乎没有害处,那为什麽要唤醒她呢?有梦总比没梦的好。苏青想通了,生 命中无奈的事总是居多,哪怕对云蝶,她也应该做到随遇而安。但信仰的话题让 苏青有索然寡味之感,她立刻转移了话题,转移到她与云蝶能够共同分享的话题。 渐渐地,苏青谈起十多年来她个人的经历,云蝶离去後她的孤独与难过,她的枯 燥的大学生活,平庸的恋爱与婚姻悲剧,安慰她帮助她度过的是她爱极了的电脑 世界。但苏青省略她的情感支持,那是宋丹阳的影子,尽管那不过是一种永无回 报的单恋,但苏青需要这样的悲剧感。 “不论生活的形态如何,苏青,你始终有生活的热情,有时侯你牺牲,也压抑, 但热情的火种始终在那里,我愿意自己也有你的精神。”詹妮用手轻轻握住苏青 的手,且轻拍著她的手安抚她。 詹妮的话语使苏青有欲落泪的感受,这时,苏青听到有车开进来的声音。远远 地,车进了车库,不久,苏青看到一个男人从远处向她们走来,苏青意识到那必 定是詹妮的丈夫比尔。 “那是我丈夫比尔。”詹妮淡淡地说,“他常常不在家,他是个忙人。” 苏青注意到詹妮的丈夫比尔是个棕蓝眼的美男子,高大而潇洒,但身上似乎 带著些微玩世不恭的气息。 “苏青,我的好朋友,比尔,我的丈夫。”詹妮介绍道。 “很高兴见到你,苏青,我妻子有喝下午茶的习惯,你是她这麽多年来的第一 个客人。”比尔笑著说。 “我很荣幸。” 苏青笑说。 比尔点点头,转向他的妻子,客气地问道:“詹妮,这几天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詹妮说。 苏青立刻联想到当年她的前夫曾问她:“苏青,还好吗?” 她也是这样答道: “我很好!” 想到如此,苏青莞然,细心的苏青还注意到比尔微笑凝视著詹妮的眼神後面是 深深的关注与寂寞。 比尔吻了吻詹妮的额後又向苏青招呼了一下就走开了。 苏青笑说:“你的丈夫比尔感觉上是个很好的人,很有魅力。” 詹妮用客观的口气笑著告诉苏青:“很多女人被比尔吸引,他有时能够碎人的 心,如果那些女人太认真的话。”詹妮用这种口气谈论她的丈夫使苏青觉得十 分奇怪,於是苏青心下立刻明白詹妮的婚姻也有问题,尽管表面同样的歌舞升平。 苏青养成每天与詹妮差不多的生活习惯,除周日固定的时间还陪著詹妮去做礼 拜并时常在教堂里打瞌睡外,苏青每天下午六点许下班後直接去詹妮家,与她一 快喝下午茶,八时後她回到自己家里。其实陪詹妮去教堂是一种苦差,但苏青发 现那麽做能使詹妮分外的开心,所以苏青就坚持下去了。苏青与上宫云蝶重新在 一起的感觉很融洽,很温馨,好像她们之间从未有过断层一般,时时有缕缕阳光 照在她们的心上。 “神将你带回我的身边,这是他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我曾在内心的最深处奢望, 但没有想过真会有实现的一日。”詹妮说。 “一切都不似在真实的世界里,幻影一般,云蝶,谁能想像一十八年我们还能 团聚,真是幸运。” 苏青也说。 詹妮走过去拥抱苏青,那拥抱真实而温暖。 一日日,一月月地,渐渐苏青同詹妮的丈夫比尔也处得捻熟了。 在詹妮的邀请与坚持下,苏青住到了詹妮家中。 除了喝下午茶的时间外,詹妮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画画。所以,慢慢地,苏青与 比尔待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要比他们与詹妮呆在一起的时间还长。慢慢地,比尔在 家中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从前冷清的大房子里忽然多了话语与笑声。 有回陪著比尔打桌球时,苏青偶尔提及地说:“詹妮真是个画痴,我可没办法 花那麽多时间专注在一件事上。” “因为她孤独。你看过《钢琴》这部电影吗?詹妮需要画就像那个女人需要钢 琴陪伴一样。”比尔说。 “瞎扯。”苏青笑说。 “是瞎扯。其实我一点也不懂她。我们在一起生活十年了,我还是不懂她!我 唯一懂得的一点就是她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我却还在爱她,你说公平吗?” 比 尔忽然告诉苏青他的心思,他的嘴角是讥讽的笑。 有几秒种的时间,苏青无言。比尔所说的公平好似忽然敲中了她的心,撇开所 有表面上的和乐,实际上,在另一个层面里,她自己也是一直生活在上宫云蝶的 阴影里。这点,苏青没有告诉比尔,苏青也从来不让自己的心知道。难道上宫云 蝶是个绝代佳人,她就有权利用她的光辉来遮盖著别人的吗?苏青也不愿承认在 她心里,她其实一直在嫉妒著上宫云蝶。苏青虽不是绝代佳人,可也是佳人啊。 苏青成为很杰出的程序设计专家也是为了证明她智力上的成功,她在每个方面都 尽量塑造自己成为优秀的佼佼者,原因之一是下意识地要摆脱与逃出上宫云蝶天 然的优势所投下的阴影。 苏青接著比尔的话锋说:“你在外面有不少女人,你对詹妮并不忠诚,这又怎 麽解释呢?这对詹妮可公平?” 比尔笑了,“苏青,你怎麽知道?难道詹妮告诉你的?”他希望是詹妮告诉苏 青的,如此就证明了詹妮还是在乎的,吃醋的。比尔希望可以从苏青这里探得一 些詹妮的真正态度。如果詹妮愿意要他,她主动对他说要他回来,他会立刻放弃 所有的一切,回到她的身边,对她百依百顺,百般深情。 “詹妮从不说这些闲言,不过她倒是赞你有魅力,是破碎女人心的使者,如果 那些女人太认真的话。比尔,你不用猜疑詹妮会说什麽,詹妮不用说我也知道你 在外面的风流事!难道我就没有眼睛和耳朵吗?” 苏青冷笑道。她之所以常常 同比尔在一起是因为其一,同比尔真的很能谈的来,有种放松的感觉。苏青并非 同每个人都能够很谈得来,同詹妮在一起的感觉很好,非常好,那多属於情感心 灵上的东西,她们之间是家人的爱。但同比尔在一起却不一样,他们之间没有任 何基础,仅是能够合得来,这是投缘不投缘的问题,苏青同比尔就是能话话投机, 心意相通。当然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世界上仅剩他们两个同詹妮有著深层的关 系,他们都爱詹妮,但詹妮就像遥远的云,让他们总觉得可触不可及,所以詹妮 造成了让苏青与比尔同盟的局面。尽管苏青与比尔有同船之谊,苏青对比尔在外 头所谓风花雪夜的放荡行为有较强烈的反感。 “詹妮还说我什麽了?”比尔问道,詹妮说他迷人真让他心花怒放,但後面加 了一句他碎女人心的话又让比尔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那表明了詹妮对他怀有戒心, 所以比尔在心花怒放之後又皱了皱眉。 “你自己去问她呀,你们可是夫妻呀。”苏青答道。 “什麽夫妻,不过有名无实。我始终渴想著她,但是,”比尔忽然丧气地说, 他盯了一会儿苏青,才接著说:“让我这样告诉你吧,从我真的确认詹妮不爱我 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分床了。我不要强迫她,得到她的身体没有得到她的心,那 身体对我有什麽用呢?女人的身体到处都是,我要的是詹妮的灵魂,我要她的心 在我这里,在我身上。十多年来,我努力了,也想尽了办法,她始终是那样,尽 管她待我与待别人都不同,我知道她待我是有感情的,但她的心还是不在。我不 知道詹妮是否有一颗恋爱与情欲的心,我怀疑她天生是个冰成的美人,没心也没 肝。我爱她越深我要她回报的爱的要求也越强,然而,这十年来是我的梦想。 但是,我始终放弃不了她,我宁愿维持这样有名无实的婚姻。或许我还有一点点 渺茫的梦想,希望到她完全老了的那一天,她的心回来了。那时侯我们还可以重 新来一遍。苏青,我知道你反感我在外面的行为。同詹妮分居两年後,我开始找 其她女人,起初为了刺激詹妮,後来习惯了就当成自己的补偿,排遣寂寞与失意, 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有各方面的需要。但除了詹妮,我已无法爱上任何一个 女人了,无论那女人是否比詹妮优秀。可无论我在外面怎样胡闹,我从没有将女 人带回家过,我尊重詹妮在这里的婚姻地位,那是我和詹妮的底线,越过那底线, 我会失去她。在一定程度上,我还是了解她的,毕竟我观察了她十多年。” “可你既然深爱她,为什麽常常撇下她一人在家,你不知道詹妮也是个平常的 女人,她会孤独,会伤心,会要安慰。” 苏青说。 苏青这麽一说,比尔大笑起来,但笑到後面,他的声音变得颇为伤感:“如果 詹妮对我说一声她要我留在家里,或者我知道她心里要我留下来,我会立刻奔回 来,跪在她的面前爱她!但她没有。我实验过了,我常常不在家,开始也是为了 让她想念我,後来这麽做就是为了忘记她。两点我都失败了。可是我又不能容忍 老见著她,渴想著她,却知道她不爱自己。苏青,我每天都幻想她,我常把在床 上的女人都想成是她,但醒来後都不是她。”比尔说完後连连打进了几个球。 苏青对比尔真正同情起来,她叹口气,走过去拍著比尔的背安慰他。 比尔回过来拍拍苏青的头,微笑著说:“我很好,我没事,苏青,轮到你进球 了。注意力要集中。” 苏青果然犯了个小错误,球一个也没进。 “我警告过你了,苏青,我是公平的。” 比尔说。 “我想到詹妮时,总会有种心理障碍,也不知道这障碍是怎麽来的。”苏青笑 说。 “我能理解你说的,苏青,你是第一个可以与我谈论我妻子的人。”比尔说。 “比尔,你也是第一个我可以谈论詹妮的人。我爱詹妮,可是,我不真懂她, 她很远,让我把握不住,但一切都没有关系,要我们有爱对方的心意在。但, 比尔,你不同,你比我自私得多。我明白你不甘心,除了詹妮的独一无二之外, 也有你自己的心态问题,越得不到的你越要,所以十年来,你不能放弃她,不能 放弃你们的婚姻,而且还明里暗里地照顾著她的生活。但是,比尔,你自私就自 私在你霸占著她,你得不到她,你也不让别的人有机会得到她,你用虚无的婚姻 将她摆设在你家里,直到她这最美丽的一朵花完全枯萎为止。比尔,你是残酷 的。” 苏青看著比尔说。 被苏青这麽一说,比尔忽然愣了,想了想,他说:“苏青,你说对了一半。我 承认我是个自私的男人,我没有得到她,我也不能容忍其他任何男人得到她,哪 怕是得到她的身体。我根本不能想像也无法容忍詹妮再和其他人上床。但是,哪 怕我愿意放她飞,她也不会飞的,她没有恋爱的心了。如果你看过《百年孤独》 这本书,你或许会认为詹妮同里面的一个让见到她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发狂的美女 差不多,有天颜,却没有心。苏青,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但或许你没有这样 深爱一个人的经历,所以你不一定能理解我这样复杂的情感。” 比尔的话忽然刺中了苏青,一瞬间使她觉得那样的疼。苏青背转过身去,那要 掉出的眼泪又被收了回去。 “原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苏青说了句中文,她曾看过上 宫云蝶与宋丹阳恋爱的光景,上宫云蝶并非天生没心的女人,是她的心或许在 很远很远的天边,无人再触得到了,遇见上宫云蝶,实是比尔的不幸。 “苏青,你说什麽?” 比尔疑惑地问。 “没有什麽,是一句中国古话,很难翻译的。” 苏青说。 “你知道我是怎麽遇见詹妮的吗?你知道她的中文名大概是蝴蝶的意思。” 比尔停了下来,望著苏青,苏青正等著他的下文。比尔笑了,说:“苏青,你也 对她很著迷,为什麽?” “因为她现在是世界上唯一同我有关联的人,对我,詹妮也是个谜。” 苏青 说。 比尔点点头,接著说:“我第一回去中国的时侯,我在画展中见到她的那幅画 《裸蝶》,就是指裸露的蝴蝶。我惊呆了,我有触电的感觉,我对画中的女人一 见钟情。我对自己说:我要娶这画中的女人。有个画家告诉我:’画中的女人就 是画家本人,她十分美。‘我说:’你带我去见她。'他说:‘我不要,她脾气 很怪很冷,不理任何人,我不想去碰她的钉子。碰她那种类美人的钉子,会很灰 心。’我说:‘我把你的画全买下来,你领我去见画的主人,行吗?而且是我去 碰钉子,不是你。'所以他带我去到一个四合院。你知道北京的四合院吗?我非 常喜欢。在那个中国的四合院里,种著很多竹子,听说那是中国诗人最爱的植物。 他们写了很多关於竹子的诗。詹妮开了门,她先是眯了眯眼睛,然後再睁大了眼 睛看我们。她同我见过的其她的中国女人都不大一样,她气焰逼人。像那个画家 说的一样,她很冷,比冰还寒,她一句话也不说地看著我们。气氛有点尴尬,但 她美极了。那个画家结结巴巴地同她说些什麽,詹妮让我们进了她的画室。我衷 心赞美她的《裸蝶》的时侯,她向我微笑,你不知道,她的笑!到今天那笑还牵 著我的心。我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其她女人像爱她那麽厉害,今天还是这样。那幅 名画《裸蝶》,至今依旧是我最珍爱的画。从那以後,在中国的日子里,我每天 去拜访她。她不冷也不热,但有时侯她会同我一起出去吃饭,去古董城,去各样 的画廊,去听歌剧,听交响乐,看芭蕾舞,看中国的话剧。她爱看话剧,我对中 国的话剧一窍不通,但我愿意陪著她。看话剧的时侯,她会笑,她原来有上千上 百的笑。她也爱听交响乐,那时候她常常出神,她的眼睛老盯著吹长笛的人。我 常常想看到她笑的样子,当我想尽办法逗她,她从来不笑。有时侯我去看她,她 理都不理我,头也不抬,自顾自地画著,好像没我这人似的。我不介意,那时侯 我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想走的时侯就走了,并不打招呼去打扰她,如果她那时 正在做画的话。但我很高兴地发现她对我不像对其他人那麽冰冷冷。我在中国多 呆了一个月後,当我向她求婚时,她一口答应,所以那时我想她是爱我的。” 比尔打进了最後一个球,他露齿一笑,有点邪恶的意味,但那也有点儿可爱的。 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树被风吹下一片两片树叶,偶尔落到苏青与詹妮相对而坐 的白色大理石的桌上,落到修整得极好的草坪上。她们听著难以察觉的风声,看 著远远近近满树满树的繁花似锦。几步之遥的白色的鸟床里飞来的各色各类的鸟 梳洗著羽毛,左顾右盼後又展翅飞走了。夜晚时分,苏青与詹妮共同纵目尽览脚 下光彩斑斓的锦绣华艳的旧金山夜景直到夜色阑姗。赏心悦目之下,苏青心情得 意,直觉梦中牡丹亭的美景也比不得詹妮的庭院。因为苏青的凝聚力与亲和力, 比尔也自然地加入了她们的圈子。三人的时侯,多数时间是比尔与苏青言笑甚欢, 詹妮柔和地微笑著望著他们俩。有时侯詹妮成天一人呆在她的画室里,不来饮茶, 她告诉他们她要赶几幅作品用做画展。那时,比尔会陪著苏青饮茶,聊天,看风 景。 “同你在一起,我能感受到来自女人的丝丝暖意。”比尔说。 相处的时间越长,他们越发现彼此的相投与爱好的相近。他们都爱竞赛性的运 动,他们常在一起打桌球,网球,周末的时侯,比尔还会带著苏青去打高尔夫球, 苏青立刻喜欢上了高尔夫球。比尔耐心地讲解与教授给苏青打高尔夫球的各类规 则与技术。 他们曾经多次邀请詹妮同去打高尔夫球,詹妮总拒绝,她说她不能坚持长时间 在烈日下。後来比尔与苏青不再邀请詹妮了。 苏青的高尔夫球技进步很快。有回苏青意气风发地打进一个球後,比尔笑著称 赞她说:“你是个热情的女人,苏青,你爱生活。” “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而现在我觉得自己有点活过来的意味了,我感 觉自己呼吸著,那种感觉是那麽好。” 苏青笑。 比尔笑著凝视苏青。他们有时在烈日当头的高尔夫场上要耗上四五个小时。 “晒得这麽黑了,真是很难看。”苏青有时要抱怨。 “不,那是健康。”比尔纠正她。 詹妮现在几乎没有同比尔单独相处的时间,她的世界完全变成了三个人的世界。 詹妮不喜欢比尔喜好的所有运动,她唯一喜欢的是独自一人在偌大的游泳池里游 泳,而且倘若比尔或者苏青跟著下了泳池,詹妮立刻从水中出来,不再游了。第 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时,比尔与苏青相视一笑,意思是说:“瞧,这不是,真无可 奈何,詹妮就是那样的女人。” 比尔现在多了一个人同他分享他的感受,他的 心情变了。詹妮所做的任何事任何反应不再让他们诧异或尴尬,他们多了一种对 詹妮独特的宽容。人不太容易喜欢同自己相差太多的人,但因为詹妮是比尔与苏 青共同分享的秘密,他们反倒喜欢起来詹妮的特异性,喜欢詹妮多做一些令他们 尴尬的举动,如此,他们又可以一起分享著这样的事件或嘲笑对方。比尔与苏青 不再进入游泳池与詹妮同游,但他们会并排坐在白色躺椅上观看詹妮,像看风景 一样。詹妮倒不介意他们这样看著她游,相反她还有些喜欢看著比尔与苏青在一 起那和和融融的样子。有时,詹妮还会去看比尔与苏青打网球,那时比尔异常的 兴奋,打得虎虎生风。所以大多数时间比尔都邀请苏青一起去网球场。有时侯苏 青会嘲笑比尔要詹妮来了,他就仅顾自己的形像,完全不考虑她的能力。 有回在网球场,比尔轻声说:“詹妮,你爱网球,我教你打。” “其实我会,我是很久没有试了。”詹妮说。 “詹妮,那我们来试试看。”比尔鼓励她。 詹妮换了一身衣服来,白色网球裙,网球鞋,比尔看得呆了。 詹妮开始打得有点儿生疏,一会儿後她就完全适应了,她打得相当好,甚至有 点专业的水准。要她赢了一个球,她就在场上像小女孩一样格格地笑个不停, 很开心地看看比尔,又回过身去看看观球的苏青,苏青向她竖大拇指,比尔陪著 她笑,那是分居十年来比尔最开心的时刻,也是十年来他第一回听到的他妻子的 格格娇笑。 詹妮打完一场後,不肯再打了,她神色忽地暗淡下来,她将球拍递给苏青,说: “累了。” 就自顾自地走了。 比尔一直呆呆地望著詹妮的背影。 “早走了,背影早没了,呆鹅。” 苏青冷笑说。 比尔没有心思同苏青打下去了,“今天罢打了。”他说。 “难道我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苏青突然有些生气。 “对不起,苏青。”比尔还在心神不定的状态下,在网球场上格格娇笑的詹妮 给了他一线爱的生机,没有希望就无所谓绝望,有了希望反倒有了一种悬在空中 的痛苦。 “比尔,既然你爱了她十多年,为什麽不直接告诉她,你也要她的爱?每回在 她面前你倒做出不是太重视她的样子,这可不是你们美国人的风格。”苏青不知 道为什麽没有好气,忽然要拿著比尔来开刀开刀。 “苏青,你错了,人性是一样的,我有我的自尊!” 比尔这会不想多说, “对不起。”他也走了,撇下苏青一个人在网球场上。 那以後的第二日,生活还是继续著,好像什麽也没有发生过,詹妮的娇笑不过 是偶尔的一个小小的插曲,但那涟漪的波痕却在深底处荡漾下去了,荡在比尔的 心里。这一切的引起都在於苏青的到来,苏青的到来使原本过於寂静的白房子的 里外热闹了起来,苏青带来快乐,不仅给了詹妮,更多的带给了比尔。比尔发现 三人世界里的詹妮不再是那个常年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同他客气而友好的有 名未有实的妻子,詹妮身上忽然多了一种新的他从未意识到的素质,比尔新鲜地 期待地看著这一切,有时,在詹妮面前,比尔会像少年人一样害羞。 但轮到苏青开始常常不在家了,比尔与詹妮都知道她在与她的一个同事,十二 岁时从台湾移民来美的约翰林交往,詹妮甚至还同他们一起吃过一次饭,可见苏 青对约翰林的重视。 “云蝶,你觉得他怎麽样?”苏青曾问。 “我没有感觉,但我知道约翰不是很适合你,他哪点吸引你了?”詹妮问。 “同他在一起我有种比较安全的感觉。他很纯真,诚恳,心里藏不下东西,没 有很多老奸巨滑的人的品质。”苏青想了想说。 “你爱他吗?”詹妮问。 “这个时代还要谈爱情吗?!”苏青忽然尖锐起来,她心里想:你同比尔岂有 爱情了? 詹妮不做声了,她的神色有些黯然。 苏青难过起来,她不该这样说话去刺云蝶的,她心里面从来不要伤害云蝶的, 哪怕在话语上或小小细节上。可是那刹那她控制不了,好似詹妮忽然触到了她失 意的伤口。 “苏青,我不会说话,你别介意。”詹妮用手去握住苏青的手。 “云蝶,是我不好,我就是觉得心里不如意。”苏青回握住詹妮的手。 “我知道。”詹妮凝视著苏青,里面的坦诚理解与爱温暖了苏青,苏青笑笑, 詹妮真是她的家人。她们没有不再提约翰林与爱情之类的话题。 苏青常常从茶座上消失使比尔很不习惯,偌大的房子显得更空旷了。苏青在的 时侯,他同詹妮总有个契机,苏青不在了,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去找詹妮,尽管她 是他的妻子。苏青就像桥梁一样,比尔越来越觉得了苏青的好处。但他总不能去 限制苏青的个人生活啊。有时侯,苏青也会同他谈她这次的恋爱。 “你爱他吗?”比尔问。同样的问话在苏青心中激起的反应却不同,她没有对 比尔发怒。 “为什麽一定要有爱情呢?爱可有可无罢!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没有爱情。”苏 青这样说的时侯神情很落寞。 “那结果并不好,对不对?” 比尔冷静地说:“苏青,你是那种需要爱情的 女人。” 一席话说得苏青直有心心相映之感。 比尔渐渐接替了詹妮的角色,成了苏青新的倾诉对像。 苏青与比尔之间的交情越来越深,两个失意的人懂得真心地去关心对方。 有回两人又在同观詹妮游泳。 “她真是彻底的美人鱼。” 苏青对比尔说。 “她永远是。”比尔同意。 两人相视一笑,他们赞赏地看著水中自由的詹妮。 詹妮上了岸,微笑著向他们走来。 那一刻,比尔的呼吸又快止住了。 苏青回过头来了解地看著他笑,那是带著点打趣的嘲笑。 比尔耸耸肩,回以无奈的苦笑。 詹妮走开去更衣时,比尔说:“她的魅力还在我的头顶上。” 苏青微笑:“她是。” “可她并知道你这麽爱她。”苏青看著上宫云蝶的背影。 “是我尽量不让她知道,我不想求她,我不是乞丐!我要她自己体会,十年了, 没有效果,或许将来有一天奇迹会出现。但现在,我也觉得自己渐渐变了,我累 了,大概也老了,我没有那麽多精力,强求的心越来越淡了。我是人,血肉之躯, 我不可能永远付出没有回报的爱情,太久没有水份的浇灌,我的爱情也会枯乾。” 比尔说。想了想,比尔又说:“詹妮能够像你这样轻松随和就好了,你还记得她 那天在网球场上的笑声吗?多麽美好。” 那已是记忆中的事了,那以後,詹妮 没有再光顾网球场,比尔与苏青也渐渐少去了,不知为什麽,那球场总有种欢乐 易逝的伤感与扫兴的气息飘浮著。 “比尔,你们两人都过於心高气傲。如果你真想挽回她的心,你应该改变策略。 对詹妮,你是不能去推远她的,除非你真想推得她远远。詹妮的眼神曾告诉我她 知道你不爱她,你对她不过是因为好意不愿与她离婚而已。唯独能安慰她的是画, 我很难受她那麽孤独,其实我也不能真正安慰她,她要得也不是我。” 苏青叹 说。 “那麽她要得会是谁?苏青。”比尔尖锐地问道。 “她也许谁也不要,她是你说的《百年孤独》里的美女。比尔,我们都爱她, 都想帮她,但谁也深不到她内心里去,也许她自己都深不下去,她也不要深下去, 哈,这些都是我乱说的,说来解闷。” 苏青说。 “她每个星期去教堂,我想可能神知道她的真实。我但愿能用手插到她的心上 去。”比尔笑了,那笑是沙哑的,“我知道我与詹妮的鸿沟越来越深。我想对 她显出情深意重的态度来也做不到了,那样会使我很害羞,很难堪!我不能忍受 她的冷淡,我甚至不能忍受我想像中的她的冷淡。其实我与詹妮同陌生人有什麽 差别呢?尽管她是我的妻子,尽管我爱她。” 比尔说。 苏青又对比尔泛起深深同情,她回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婚姻失败与痛苦,她的手 握住了比尔的手。 “谢谢,苏青。” 比尔说。 苏青向著比尔微笑,摇摇头。 比尔凝视著苏青,如果这个可以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女人是詹妮,那有多麽完美 啊。不,这麽想对苏青是不公平的,比尔告诉自己。 詹妮更完衣後加入了苏青与比尔的圈子,她的上还滴著水珠。她微笑著告诉 他们她将按计划去欧洲办一个个人画展,一个月後才能回来。 “要我陪你去吗,詹妮?”比尔问,他希望詹妮说好,她需要他。 詹妮摇摇头说:“我不需要,比尔,倪雪儿会陪我去。” 倪雪儿是詹妮的经济人,她也是比尔的朋友。 詹妮走後,比尔几乎每夜都呆在家中,他的时间用来陪苏青。苏青也常常懒得 外出同约翰约会,呆在家中是最舒服的。詹妮在的时侯,他们从来没有感觉,詹 妮走了,他们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尽管詹妮寡言。一个星期後,比尔与苏青竟一 起思念詹妮了,在思念詹妮的同时,他们每晚都想著方法打发那一个月的漫长时 间。有时侯,他们还外出晚餐,看电影,而且第二遍去看《猫》的歌剧。那一个 月里,他们每夜夕夕相处,日久不觉已生情。在詹妮回来的前夕,他们忽然意识 到他们彼此间依恋的男女情意,詹妮回来後他们就不能也不应拥有种感觉了,想 到这点,两人的心中都有些儿怅然。 那个晚上,他们彼此说完晚安後似乎言犹未尽,两人看了看对方的眼神,比尔 点点头,先离去了。苏青也回到自己的房中,那夜,她再次失眠。在床上辗转反 侧了许久,苏青叹了口气,乾脆爬起来,走出了屋外,散步到庭院。苏青一人眺 望远处万家灯火,远处有些明亮的灯火似乎是永远的。 苏青一个人凝望夜景的时侯,有人向她走近,站在她的後面,那是比尔。 “中国女人很爱一个人看月。” 比尔轻声说,但在寂静的夜里依然显得十分 大声而清晰,似乎还余音缭缭。 “我没有看月,我看海。詹妮是否以前常在这里一人看月?” 苏青没有回头。 “是的。我在暗处看她,她从来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我在看她,她就再也不会 在夜深时独自出来看月了。苏青,你知道吗?为了了解她,我看了不少关於中国 文化的书,但还是没有用。中国文化中有很多关於美人和月的故事,美人赛过明 月,然後还要月下看美人。这是真的,在月下的詹妮有种西方女人全然不拥有的 神秘的美的韵味。”比尔说。 她不过望月思故人吧,那是你不会明白的,不然为什麽她同你结婚这麽多年还 不爱你?苏青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说出来就难免刻薄了。 “她要回来了,明天回来。”比尔说。 “我知道。” 苏青说。 “你为什麽睡不著,苏青?”比尔说。 “我常常这样。”苏青说。 “你说谎,苏青,我知道什麽原因。你心里很矛盾,我心里也是,因为我们之 间发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的现像,不是吗?” 比尔说。 “确实有点奇怪。” 苏青答道。 “苏青,你是否感到我有点爱上了你。” 比尔问。 “或许!你因为得不到詹妮的心而长久空旷的寂寞使你将我当成了詹妮的替代 品。比尔,我永远不做任何人的替身。” 苏青说。 “苏青,你这样说不公平。我是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你,你我一直心意相投。 我想了很久,我也醒了,詹妮不过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镜中花,水中月,对我从 来不是真实的。我的心之坚持缠著她是孩子气的行为。”比尔说。 “你不再爱詹妮了?比尔?”苏青问道。 比尔忽然怔住了,久久不说话。 苏青转身看著他的眼睛。 “不,苏青,我的一部份依旧爱她,而且永远爱她,但那种爱已超越了男女间 的爱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的好意与爱,或者某种东西。我无法做到对她不怜惜。 这种感情,你可以理解吗,苏青?”比尔说。 苏青点了点头。 “詹妮的心魂始终没有在我这里,我现在已不再那麽年轻和富有精力了。我比 詹妮大十一岁,我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需要有回报的爱,对詹妮的爱我已渐 渐灰了心,或许因为你出现的缘故。如果不是你出现,也许我一生就这样糊涂下 去,同詹妮斗气下去,同她缠下去。我现在知道我要的是什麽了,苏青,我们才 是同类人。对我,你是活生生的,热烈的,有感情的,实实在在的。”比尔继续 说。 “比尔,其实,我是一直妒忌詹妮的,我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下。”苏青向比尔 承认道。 “你不要同她争,苏青,她不是属於这个世界的人。她几乎可以不食人间烟火, 你却是这世界上的女人,有血有肉的平凡却又不平凡的女人,你有正常人的情感, 会妒忌,会生气,会虚荣。你有弱点,也有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独特处与优势, 你给我温暖和新的活力。”比尔说。 “比尔,现在我知道你的一部份是真的爱我,但你能够伤害詹妮吗?你做得到 去对她说:’詹妮,我们离婚吧,我已爱上了你最好的最信任的朋友。'比尔, 请问,你做得到吗?” 苏青问。 比尔又想了想,说:“苏青,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伤害詹妮,我永远不愿意真 正伤害她。我从前有过很多女人,詹妮知道,我也知道,那不过是逢场做戏。一 旦认真了,事情就不同了,她会觉得我真的抛下了她,我不能想像她会怎样,总 之,我真的无法去使她真正伤心。” 比尔看著苏青,许久,他说:“苏青,对 不起,我不能对你承诺。” “比尔,我也是,詹妮是我失而复得的家人,我绝不会为了自己的情感去伤害 她一点点,我有妒忌她的心,但爱她的心更多。比尔,詹妮回来後我也将去北京 完成一个与电脑项目有关的工作,我回来後立刻会搬回我原来的地方住。这样对 我们俩都更合适。比尔,我谢谢你的心意。”苏青说。 “苏青,你可以留下陪著詹妮,我不会常呆在这个家里了,她需要你胜过需要 我。”比尔抚摸著苏青造型精巧的短,苦笑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青的泪水流了下来,多年来荒漠的心灵忽然有了滋润的可能,她却又不得不 放弃了。对她,情义与良知远比男女之间的私情重要,她靠著无比的坚强与一种 牺牲自己的友爱战胜了她的个人情欲。 詹妮回来後,一进屋子她就拥抱著苏青,“我很满意我这次的欧洲之行。你还 好吗?苏青,我看你不是很快乐的样子,比尔使你不开心吗?我告诉过你他是能 碎人心的。”詹妮开著玩笑,詹妮以前是不开玩笑的。所以,苏青想到母亲的教 育:“不善於说笑话的人千万别当众说笑话,免得效果适得其反。” “云蝶,我过两天要同约翰去北京出差,回来後,我想搬回我原来的住处,这 对我与约翰林的感情发展更有益处。约翰也是很支持我更加独立的。” 苏青淡 淡地说。 詹妮凝视著苏青,她笑了,她说:“苏青,你永远不用搬出去。我知道你不快 乐,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苏青,你不要欺骗自己。我虽然 凡事不经心,但我还没有迟钝到那个程度。这麽长时间来,我都看在眼里,你和 比尔之间的情意很好,他们才是真正合适的。或许他一直没有同我离婚原是为了 等你,谁知道呢,不然何以一十八年後我还能在这个国度再遇你,岂不是别有安 排!我这次外出办画展也是为了让你们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詹妮还没说完,苏青冷笑起来:“好贤惠的妻子!你十多年来没有对比尔尽过 妻子的义务,你不要他,你内疚,所以你将他推给我。好一个顺水人情!难道我 得捡你剩下的还得感激你吗?好!你是非凡,所以你总是保持著高姿态,好像谪 仙,落到凡尘了,还是最高贵的,可以目中无人。现在你又准备施恩给我了!上 宫云蝶,我不要你的恩赐!留著给高贵的你自己吧。从小就以你为中心,以你的 悲惨为中心,然後以你的恋爱为中心,丹阳,我第一个爱上的丹阳也变成了你的, 他百般宠爱著你,你们在一起言笑晏晏,欢乐无边。我替你高兴的同时我的心也 碎了。你想过我的心没有,你想过我也有心,我的心也会碎没有?你从来没有想 到过我,你心中从来没有过我!你同丹阳忽然远走高飞,音信全无,好像十多年 同你的友爱徒然是空气!如今,你和比尔又来这样待我,让我又重新在你们的阴 影下。你知不知道比尔多爱你,他这十多年来做的一切事几乎都是为了你,为了 讨你那千金难买的一笑!为了得到你的爱。你上宫云蝶霸占了所有的好男人!可 是,你做了些什麽,你用过心待人吗?!你不要丹阳了,现在又不要比尔,你才 是碎人心的!凭什麽你上宫云蝶要这麽特别!人人都爱你,都倾慕你!你感觉到 所有的人看你的眼光吗?那是看稀世美女的眼光!而我注定处处不如你。我是没 有你的绝世之美,可其它方面呢?我的性情,我的学识,我的灵魂,什麽地方不 如你了!可是独你占尽春光,这公平吗?!而且,你从来不知道我恨你,对不对? 我妒忌你,妒忌得要死!你根本不在乎,你根本没有心!”苏青心中多年来压抑 的怨愤终於爆发了。苏青提到丹阳时,她哽咽了,年轻时的酸苦涌了上来,同时 她注意的上宫云蝶的脸色变了。苏青有些後悔,但她还是一股劲地将压抑了多年 的话吐了出来,那其实是她多年来压抑的心情被詹妮不恰当的导火线点著了。 詹妮静静地听著苏青的发泄,直到苏青再也不说话了,詹妮才缓缓说道:“苏 青,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我是没有想到你的心里的感受。我是不够经心,但 我至少还有一点点心在。我愿意你和比尔都好,都快乐。我不过是从来不善於, 实在不善於表达自己。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高贵或特殊,我也从来没有同你比过 任何方面,我是很多方面不如你,我并不在乎这一些,我知道我也不是一个很好 的女人,我,我,”詹妮不知道还能说什麽好,於是就停住了。 “你是不在乎,因为你是不用比的,不屑比的!关键就在这里。你骄傲的连自 己都不知道!你仅一笑,丹阳,比尔就成了你的俘虏。你不废吹灰之力就被大家 肯定了,而我付出一百倍还得不到真正的肯定。”苏青冷笑,她还在大大的生气 中。 詹妮凄笑著摇了摇头,“苏青,你错了,大大的错了。” 詹妮走开了。 那笑,那笑揪著了苏青的心,她的怒气消了。苏青醒转过来了,她做了些什麽, 又说了些什麽?云蝶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不要伤害云蝶,永远也不要。苏青流 泪追了上去:“云蝶,我错了,我是错了,原谅我,我是爱你胜过其它的,我内 心始终是友爱你的,你一向知道,可我不懂自己为什麽对你那麽愤怒。云蝶,别 走,别离开,忘记我刚才说的不合情理的话吧。” 詹妮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来望著苏青,然後她上前拥抱著苏青,她的拥抱是真 实的温暖的。 “苏青,对不起,我是没有对你用很多心,因为我当年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你 对丹阳的恋情,如果我知道,我不知道会怎样。”詹妮说。 “不,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对你不公平,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的愤 怒也是没有理由的,现在对你和比尔的愤怒同样是没有理由的。”苏青哭著说。 “苏青,为我砌一壶茶好吗?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苏青,小时候我常问你一 句话:‘你可以留下来吗?’我最怕的就是你再也不理我了。可你从来不知道我 多害怕你离开,害怕你不喜欢我,烦我了,因为你是那样有趣的一个人,而我从 来都是不能逗人开心的。我从来对自己就没有过信心,当年丹阳愿意为我去摘天 上的星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没底的。我的信心已经被打碎过了。苏青,重遇後的 那刹那我不认你,是因为我不要那一切从深海里再浮泛上来,如果没有你突然出 现在与故土有千里之遥的这块新大陆上,我本是可以假装过去不复存在的。但这 就是缘,无法逃避。而且多年来,我心里从来没有不牵挂过你。我牵挂你但并不 一定要见到你,这是我的方式。你重新进到我的生活中後,并不是徒然来的。像 小时侯你不止息地帮助我一样,你现在又来帮助我与比尔。比尔一直待我很好, 很顾惜我。但我的婚姻其实早已名存实亡。比尔同我分居十年来,这十年来他没 有在我面前笑过,他一直不快乐,那是我的失败。 他在外面有女人,我也知道, 我帮不了他。但你来以後,一切都改变了,比尔也变了,你带来了快乐与生机。 我观察你们,我了解你们,苏青,你们很合适,比尔是你的幸福,而你,也将是 他的幸福。不然,何以你忽然出现,这不是奇迹的预兆是什麽呢?过去,比尔不 愿离婚我也懒得废事。如果他有了他自己的真爱他自会要求的,我总是愿意他方 便而且快乐。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我的心就是这样,我自己都找不著我的心了。 但我给了比尔绝对大的空间,我不要毁了他像我当年毁了丹阳一样。你说我总被 肯定,这也是不对的。同比尔结婚一年後,比尔不再要我。而当年,也是丹阳弃 我而走的,走前,他的最後一句话是:‘上宫云蝶,你是个让男人万劫不复的女 人。'所以,我想,我总是有害的,所以我同任何人都保持著远远的距离,但我 同你很近,我想我至少不会对你有害,没想到也是有害的。。。” 苏青砌好一壶詹妮喜爱的红茶,安静地听著詹妮十八年前尘封的故事: 。。。 。。。 自从宋丹阳爱上上宫云蝶後,他基本谢绝了所有的画友,女友及模特,他每日 里想同上宫云蝶相守在一处,看著她笑,听著她说话,要是陪著她就好。与 上宫云蝶在一起,他完全忘记了时间,日夜缠绵地同上宫云蝶在一处,说傻话, 做傻事,有时就像两个孩子一样。宋丹阳的画艺日益下降,他根本不在乎。可有 时内疚了,他於是发誓控制自己,不再为上宫云蝶神魂颠倒。可见到上宫云蝶後, 他什麽都忘了,眼里有一个上宫云蝶。见不到上宫云蝶,他又朝思暮想,真正 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里心里全是上宫云蝶的影。他自己也吃惊於自己对上 宫云蝶不灭的异样的热情与爱恋。但是,从上宫云蝶被宋丹阳托抱起来并在他的 手掌上微笑著缓缓地说:“宋丹阳,你的女儿死了。”的那一刻起,上宫云蝶变 成了另一个女人。她的性情变得极端反复无常,刚才宋丹阳还在晴朗的艳阳天下, 转眼就来到了阴寒的暴风雪中。大部份的时间,上宫云蝶对他都很傲慢,会使性 子,并且时不时以折磨他为乐,有时甚至十分刻薄冷酷,但宋丹阳就是为她痴, 为她狂,为她累,为她摔画砸自己最宝贵的雕塑,为她在阴冷的冬雨中几小时地 受淋著,为她烂醉如泥,他是不能饮酒的啊。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单纯地挽回 她的心,而上宫云蝶却是一个离心本能很强的女孩。有回上宫云蝶对他不耐烦了, 提出分手,宋丹阳一手击在镜上,直扎得自己鲜血淋漓。上宫云蝶赶了过来,望 宋丹阳他的眼睛,她为他移去玻璃碎片,擦去血迹,为他体贴地包扎好,然後她 就狂热地吻他,告诉他她再不会离开他,她永远是他的。这时宋丹阳的心就得了 安慰,她依旧爱他。上宫云蝶用这种方式来鼓励宋丹阳的自虐,她常常无端端地 生气发怒,用火烙他,用牙咬他,然後又泪流满面,请他一定要原谅他。宋丹阳 是个脾气火爆的男孩,可是同上宫云蝶在一快,不知为什麽他就能处处对她忍气 吞声。十九岁的宋丹阳是个习惯爱自己的富家子弟,可他现在爱上宫云蝶胜过 爱自己。 上宫云蝶并不是每时每刻都那麽刁蛮,她有十分甜蜜的时侯。当她愿意甜蜜的 时侯,她是世界上最可心的女人。 “爱蝶,我对你的情意是春蚕到死丝方尽,不,到死还不尽。”宋丹阳疼爱地 望著上宫云蝶说。 “丹阳,我要你这样爱我,永远这样爱我。”上宫云蝶娇憨地笑著,她的憨笑 中,还有另一层的意味。 每夜临睡前上宫云蝶都要问上一句:“丹阳,你还爱我吗?” 那句问话成了 她的习惯。 “蝶儿,我用自己的生命来爱你。”那是宋丹阳每夜的应答。 上宫云蝶於是放心睡去。 宋丹阳永远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将几乎裸露的上宫云蝶当众抱起的那个时侯, 上宫云蝶笑著,她在心里说:丹阳,我恨你,你同他们没有差别,你用爱情诱惑 我而使我躺在屠宰场上,你帮著他们杀了我的女儿。我要你们都付出代价,为她 复仇!丹阳,首先是你。从母亲一直到你,每个人是伤害我!我永远不再相信 你的爱情,我永远不相信任何人!但我不会让你知道我恨著你。我要开始吐我的 毒汁,终有一天所有用所谓爱来伤害我的人都要为我丝方尽,泪始乾。 那时侯,上宫云蝶微垂著眼帘,她的长睫投下凄楚动人的阴影,那阴影在温阳 下渐渐地扩大了,宋丹阳觉得她是那麽凄美动人。当上宫说:“你的女儿死了。” 的时侯,宋丹阳心上升起深深的寒意与内疚,他会补偿的,他会的,因为他是那 样爱她。 上宫云蝶看著他的眼神,又笑了,她接著说:“丹阳,我将自己交给你了。” “宝贝爱蝶,我永远不会辜负你,哪怕到死!”宋丹阳俯下身去吻她。 “苏青,谢谢你,再见。” 上宫云蝶笑著向苏青挥手,苏青不知道那就是真 的再见了,再见之时已是一十八年後。 宋丹阳将上宫云蝶抱回了家中,他将她放在她自己的床上,替她盖好锦被,然 後吻著她的额,说:“宝贝,你先好好休息,我一回儿就回来。” 宋丹阳下楼 了。 “爸妈,请原谅我先斩后奏。我准备同上宫云蝶结婚。”宋丹阳说。 “你这孩子,事先也不打招呼,闹出这麽大的事。她那麽小,你也不到法定结 婚年龄,你们怎麽可以结婚?!”宋丹阳母亲说。 “我不管,我要定她了。”宋丹阳说。 “你这样做,丢尽我们的脸了!现在的社会还没有开化到那个程度吧!我们不 同意。” 宋丹阳的父亲说。 “爸妈,我知道你们很爱我,一切都为著我著想。我也非常爱你们,尊敬你们, 但我爱上宫云蝶胜过一切,胜过我自己。倘若父母不能容纳她,我将不再回家, 我要带她走,请原谅儿子不孝。”宋丹阳平静地说。 “儿子啊,我们没有拒绝你,我们是在想权宜之计,你也知道这里的社会习 俗,有谁会不指著你们的脊梁骨在背後点点骂骂呢?”丹阳母亲立刻心软了。 “我岂在乎世上的俗人破人!”宋丹阳说,他的一根青筋在他宽阔的额前微微 突出。 “你年轻血热,一味的不通人情世故。”丹阳父亲说。 “我最恨的就是这些个人情世故,经世之论!污污浊浊,卑卑琐琐!我自我行 我素!”宋丹阳愤愤地说。 宋丹阳的父亲气得乾瞪眼,瞪著他的妻子说:“这样的儿子都是你给宠出来的 结果!” “好了,儿大不由娘,随他们去吧。听说上宫的母亲是个相当泼辣的角色,她 不会就此放过你们的。所以, 现在还是一起想个好的长远的主意吧。”丹阳母亲说。 宋丹阳回到卧室,上宫云蝶已睡过去了。宋丹阳没有惊醒她,他悄悄地躺下, 用左手支起头,长久地凝望著睡态中的上宫云蝶,从此她是他的了,完完全全是 他的女孩了,宋丹阳也渐渐睡去。半夜时分,宋丹阳警醒过来,他听到枕边人在 哭泣。宋丹阳赶忙拧亮灯,他看见上宫云蝶在梦中哭泣。宋丹阳摇醒她,将她抱 在怀里安慰著:“蝶儿,蝶儿,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上宫云蝶被摇醒後,陌生地,似乎反应略微迟钝地,但一瞬不瞬望著宋丹阳。 “宝贝,是我,我在这里。”宋丹阳温柔地替她擦去冷汗。 “丹阳,我要一杯冷水。”上宫云蝶说。 宋丹阳立刻给她倒来一杯冷水,上宫云蝶一饮而尽。 “宝贝,你愿意跟我远走高飞吗?你再也不用害怕了。”宋丹阳握著上宫云蝶 的手说。 “越远越好。”上宫云蝶将头靠在宋丹阳的肩上。 宋丹阳心疼地为她擦去泪珠,那是美人泪。 宋丹阳将他替上宫云蝶买的衣服全从画室中搬了过来。第二日一早,全由宋丹 阳重新设计的上宫云蝶出现在他的父母面前时,宋丹阳父亲的眼珠子几乎都不动 了,宋丹阳的母亲也诧异不已,他们没想到上宫云蝶原是这般极其美丽模样。 当上宫云蝶与宋丹阳留在自己房中时,宋丹阳的母亲不由在背後叹道:“我年 轻时也算个美人了,也看见过不少美女,却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可以美成她那样, 语言说不出,觉得看著舒心,难怪丹儿那孩子,况且他学的又是画图,碰上这 样的女子,哪能不上心呢?但我就怕,上宫太美就会有煞气,对丹儿那孩子未免 是好事。” 宋丹阳母亲说。 “胡说,就你瞎操心!我看著他们两人孩子就是好,般般配配的。”宋丹阳的 父亲开始替上宫云蝶说话。 当夜,宫云蝶与宋丹阳走了。上飞机前,上宫云蝶的嘴角浮上了由衷的笑意, 她仰著头,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格格地笑著说:“要飞了,我就要飞了,上宫 要飞了!” 上宫云蝶第一回笑出了声,那尽乎狂笑,狂而不损其媚。上宫云蝶 在原地旋转著,旋转著,直到再也转不动了,然後她紧紧抱住了宋丹阳,她将右 侧的脸贴在宋丹阳的脖子上。 宋丹阳与上宫云蝶住在青岛,对上宫云蝶,自由的生活开始了。 宋丹阳在烟台的舅舅对待他们十分之好。 “丹阳,没人侮辱我,痛打我的感觉真好,丹阳,我好像从出生以来,第一回 见到了阳光。我处幽篁兮终见天。”上宫云蝶微笑著说。 “爱蝶,我心爱你一辈子,我要一辈子看著你欢笑。”宋丹阳爱怜地将她拥进 他的怀里。 每晚,他们相拥而睡。上宫云蝶热爱宋丹阳结实的男性的宽肩,他有力的臂膀 与腿,他健美的胸与腹部,他年轻的清新的气息。但半夜时分上宫云蝶会在宋丹 阳的怀里颤抖著。宋丹阳将灯拧得更亮些时总见著上宫云蝶紧锁著的柳眉,抿紧 的嘴。宋丹阳於是知道她又梦魇了,他急切地摇醒她,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抚 摸著她的乌发与她的柔软的身体,他吻著她的鸽子般的眼,她的冰冷的额,尽力 安慰著她。 上宫云蝶有时诉说著她的梦,有个女巫每天要喝点她的血来维持著年轻貌美, 上宫云蝶怎麽也摆脱不了她。那女巫有个镜子,总能照出上宫云蝶的所有藏身处。 为什麽她总是无处藏身呢?再不然就是黑暗中的树在风中摇晃著却没有响声,整 个世界一片死寂,有一盏鬼火般来历不明的灯火昏幽幽地暴露著上宫云蝶。远 远地上宫云蝶看著一个黑点越来越近地逼向她,那黑点膨胀著,越来越近,越变 越大,直到变成无边无际的黑洞。那黑洞里仿佛仿佛隐藏著另一种生命,它要吞 噬上宫云蝶的生命,让她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它的养分。“不!不!” 上宫 云蝶心里喊道,她要离开这样的邪恶的黑,但什麽力量控制著她,使她逃离不了。 然後那巨大的带著异体生命的黑洞狞笑著备进入到上宫云蝶身体里。上宫云蝶 就这麽醒了。十多年来,上宫云蝶常常不敢睡。“丹阳,我几乎每天都梦见那黑 洞,在她家我又不能开著灯睡,睡著也怕,醒来也怕。” “爱蝶,有我,你再也不用害怕了。宝贝,宝贝,你在梦里也要想著我睡在你 旁边,保护著你。我的肩上有三把火,黑怕我,我把我的火我的光,我的所有的 好都给你,宝贝,再也不会有什麽邪恶的东西接近你了。”从此宋丹阳都让灯火 明明地开著,每晚他都是将上宫云蝶哄睡後他才睡。上宫云蝶吓醒後他也立刻醒 来,然後他安慰她,抚摸她的,拍著她,直到她恬静地入睡。在梦中,上宫云 蝶也习惯紧紧地握著他的手,有回,他将手悄悄抽走,她立刻就惊醒过来。从此, 哪怕宋丹阳的手实在酸了,他也忍著不动。渐渐地,上宫云蝶的恶梦越来越少。 一年多後,上宫云蝶不常梦见黑洞了,但是她开始时常从梦中哭醒。 上宫云蝶哭醒後,不能入睡,那时,宋丹阳要陪著她说很长时间的话,直到上 宫云蝶复睡去。尽管常常困得不行了,宋丹阳也得忍著不睡过去。如果不慎睡过 去了,上宫云蝶就会觉得无依无靠而整夜哭个不停。 “丹阳,你爱我吗?”从梦中醒後上宫云蝶也总这样问。 “蝶儿,我爱你,我把所有的都给你,春天给了你,冬天留给我自己,阳光给 了你,阴影留给我自己,我把自己也给了你,却将孤独的背影给了自己。”宋丹 阳说。 “丹阳,丹阳, 你说,我们这麽相亲相爱,谁能将我们分开呢?我们就似一 对天配的鸳鸯,那先逝,另一也活不了。对不对,丹阳?”上宫云蝶枕著宋 丹阳的胸口说。 “就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丹阳抚摸著她的长说。 “如果我们实在不幸不能同年同月同日死,那麽,我一定要死在你前面。”上 宫云蝶说。 “好!我愿比你多承受一点痛苦,安葬好你後,我再死。”宋丹阳笑说。 “那谁安葬你呢?”上宫云蝶担忧地说。 “顾不得了。”宋丹阳笑说。 “那不行,我放心不下你。”上宫云蝶说。 “你好就是我好,要你一切都好,爱蝶,我比什麽都心满意足。”宋丹阳说。 “丹阳,你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对吗?”上宫云蝶 “除了今生,还有来生,生生世世我们一定相守。”宋丹阳说。 “丹阳,你是不是困了,你就要睡了吗?”上宫云蝶又问。 “没有,宝贝,我看著你。” 宋丹阳说。 “那你摸我头的手怎麽停住了?”上宫云蝶怀疑地问。 於是,宋丹阳的手又开始像唰车前玻璃的雨刷一样自动地不停地抚摸著上宫的 长。为了加速上宫云蝶的入睡,宋丹阳有时会哼著摇篮曲“夜风何其凉,你的 衣裳何其薄,睡吧,宝贝,永远的宝贝,我在梦中使你温暖。” 哄著上宫云蝶 睡。上宫云蝶果真欢喜极了他的摇篮曲,“我从没听过,我从小就没听过摇篮曲, 我真温暖。”她在温柔的曲中渐渐睡去。上宫云蝶习惯了宋丹阳对她无微不至的 体贴,稍有一丝差错,她就大为发作,或表现得伤心欲零。而宋丹阳也尽全力宠 著她,将上宫云蝶童年所缺乏所遗憾的一点一滴的爱,完完全全地补给了她。 他们日夜形影相随,如胶似膝,一日一日虚掷光阴。 一日,上宫云蝶问:“丹阳,你为什麽不画也不雕东西了?你多久没动画笔与 凿子?” “娇妻在旁,哪有心思?你就是我生命的激情,爱蝶,你已胜过了一切。” “可是,丹阳,我们也不能荒废时光啊,我们天天朝夕相伴,过著羡鸳鸯不 慕仙的佳美日子。可是男人的世界里还需要其它,我不能太自私,为了使你永远 陪著我而耽误你的前程。”上宫云蝶说,她想看画,她想念画了。 “爱蝶,我明天就开始画。”宋丹阳微笑著吻吻上宫云蝶。有妻若此,南山王 不做也。 在上宫云蝶的催促下,宋丹阳果然勤奋起来。 上宫云蝶也面临著高考的问题。 “不,丹阳,我不爱读书,那些不是我要的。”上宫云蝶拒绝高考。 “宝贝,我是为你好啊,你几乎还是个大孩子,在前途方面你不太懂,我应该 为你打算,我不能误了你。爱蝶,教育是顶顶重要的,你将来就知道。”宋丹 阳说。 “我现在有你了,我其它的什麽也不想要了。”上宫云蝶说。 “蝶儿,你劝我不要耽误前程,可是你自己呢?记住,我们是一体的,我们要 一起奋斗!”宋丹阳说。 “我真的不爱读书嘛!”上宫云蝶跺脚说。 “好好,以後再商量。”宋丹阳说。 丹阳,你知道吗?上宫云蝶站在一个角落默默地凝眸著宋丹阳。丹阳,我想 画,想画,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你拿起画笔与笔刀我就不愿画,也不能 画。有你就无画。 宋丹阳做画时,上宫云蝶总依偎在一旁静静地看著。她常常看看画,又去看看 完全专注的宋丹阳,她出著神,但神情幸福。 有一回宋丹阳找他早期的一幅作品,却翻出上宫云蝶的一幅以苏青为模特儿的 油画,他惊诧莫名,他知道她爱画,可从没想到上宫云蝶真会画,而且如此有绘 画的天份。她的本能,她的感悟,灵性,她对形,块,线,色,尤其是对色彩, 美与深刻内涵的痴迷与理解使他深吸了一口气。 “蝶儿,你应该去考美院,我辅导你一段时间,今年你就可以赶考了。”宋丹 阳说。 “不,丹阳,琴棋书画中,你是那画,我就是那琴,所以,我还是想学乐器, 我看学长笛好了。” 上宫云蝶说。 “蝶儿,你有难得的天赋,你放弃绘画很可惜。”宋丹阳不解。 “丹阳,除了你的爱情,我什麽都不想要,而且吹长笛很浪漫嘛。”上宫云蝶 执意地说。 “蝶儿,我处处纵容著你,我害怕有一天後果不堪设想。”宋丹阳叹了口气。 但宋丹阳还是顺著上宫云蝶的意思,他请了一个吹长笛的教师专门辅导上宫云 蝶,而他自己也在绘画闲余之际就耐心地对上宫云蝶讲授乐理。 有时侯,宋丹阳画的入神时,上宫云蝶就在稍远处吹长笛。一不对劲了,宋丹 阳一定放下手中的画笔或画刀,皱著眉说:“不对,蝶儿,刚才那个音应该是C -DEEP。” 上宫云蝶立刻格格地笑,於是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有时宋丹阳搞雕塑累了,他就抱起吉它对著上宫云蝶唱:问世间,情为何物? 有时上宫云蝶扒在他背上听著,有时她枕著他的脚,躺在地上睁大了眼睛静静地 听,连身也不翻,她柔美的长发完全覆盖了他的脚背,有时她要同他作对,她用 她夸张的将音吹得极高的笛声加入他的通俗唱法,造成一种滑稽的音乐组合,然 後她会笑的死去活来。宋丹阳爱极了她的笑,他想她应该笑狐,所以才有各种入 人心坎的笑。 甜蜜时的上宫云蝶是不可言传的令人心醉。 那年,上宫云蝶考上南京大学音乐系,她吹长笛。 宋丹阳陪著上宫云蝶来到南京,自从离开父母後,宋丹阳就拒绝父母的支助, 靠卖画及雕刻工艺品,偶尔也倒卖一些古董来支持上宫云蝶。他们生活得很舒适。 平日里,依旧是宋丹阳弄雕塑,上宫云蝶吹长笛。 “爱蝶,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下去了。”宋丹阳说。 “丹阳,我现在可以创作一些曲子了,教授说我天赋好。”上宫云蝶笑说。 她的长笛吹得不错,但宋丹阳发现上宫云蝶真正爱恋的还是油画,虽然她从不 动画笔。上宫云蝶连那一般人都怕的调色油的气味,颜料的气味都喜爱。有时侯 宋丹阳画了长时间後丢下画笔,上宫云蝶会走上前缠上他,闻他身上还残留的油 画味。 除了那些快乐的日子,宋丹阳与上宫云蝶在一起的风风雨雨的时侯更多,症节 从来出在上宫云蝶身上。上宫云蝶时常处在矛盾中,她强烈地爱著宋丹阳,宋丹 阳给了她强烈博大的爱,但那爱依旧不够止她的饥渴。她是荒漠了过久的荒原, 再深厚的爱面对著这样的荒地也好感叹供水不足。在爱著宋丹阳的同时,她也 一直没有停止对宋丹阳的怨。上宫云蝶还有一个使命,惩罚自己,也惩罚宋丹阳, 为了那时常来她梦中哭泣的女儿。当她的怨袭来的时侯,上宫云蝶就开始在精神 上折磨宋丹阳。她寻找著他的弱点下手,而她太清楚他的弱点了。所以,上宫云 蝶对宋丹阳时而热如燃炭,时而冷如冰棱。宋丹阳对上宫云蝶却心无介蒂,一往 情深。上宫云蝶待他一片衷肠赤诚之时,他不由如痴如醉,上宫云蝶冷酷地折磨 他时,他能伤心人独抱琵琶。有时停下来,宋丹阳想著上宫云蝶,他无论如何 也读不懂真正的她,但他越是读不懂上宫云蝶,他越是痴迷著她。就像一个瘾君 子,明知不好,却已上瘾。渐渐,宋丹阳发现上宫云蝶常常故意制造各种场景与 小陷肼让他身陷其中,她利用他对她的爱来催垮他身上一些可珍惜的东西,她妒 忌著他的一切,她要使他的生活中除了她以外别无其它。任何他要的一切,她都 同它们竞争,直到她夺走一切为止。但上宫云蝶唯独不触动他的次爱,画,那是 除上宫云蝶外唯一的爱好了。上宫云蝶又一再将他当试验品来测探,试诱,摆布 小虫子一样摆布著他,经常是为了看看他的反应与他对她惊人的忍耐,宽容和 爱的限度。她实在太爱玩火了,直到弄得他精疲力竭或伤心欲狂,她才放过他, 然後扑入他怀里哭著狂吻他,请他原谅她,她举目无亲,有他了,请他千万不 要抛下她如同孤儿一般,她的世界里有他一人,宋丹阳永远对她心软,他对上 宫云蝶无私的爱遮蔽了他的眼睛。渐渐地,宋丹阳心甘情愿放弃了上宫云蝶要他 放弃的一切,他成了几乎是为著上宫云蝶与油画而活著的生物。 上宫云蝶看著宋丹阳饱受痛苦时,她的人格常常分裂成两个:一个是深爱著宋 丹阳的真正的上宫云蝶,另一个是那个要复仇的女婴。真正的上宫云蝶痛苦於宋 丹阳的痛苦,但另外一个却隔岸观火般遥远地望著宋丹阳身上燃起的火焰,幸灾 乐祸地细细地观察品味著那火爬过宋丹阳健美的身体,爬过他英俊的脸庞。另一 个她无动於衷却略带地旁望著他精神遭焚烧的挣扎与痛感,享受著宋丹阳近乎崩 溃的激情。最後,上宫云蝶又对著宋丹阳忏悔道:“我不是故意要使你痛苦的, 丹阳,你难过时我的心比你更破碎。但有时我控制不了自己内心的愤怒,丹阳, 我想是不是母亲的毒汁传给了我,流过我的血管?丹阳,从小我就没有尝过正常 人的生活,直到遇见你。所以,丹阳,我习惯了反叛,习惯同任何人作对。有时 侯不知不觉将我最爱的你也当成了自己的敌人。丹阳,我求你,你要帮助我改去 一切你不喜欢的性格。我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要使你幸福的。你不要因为我不好 而撇下我不管。丹阳,你不知道我是多爱你,那麽深,那麽深。。。”泪水顺著 上宫云蝶的极美的脸庞滚滚而下。 “我明白,我哪次没有原谅你呢?我总是原谅你所有的一切。爱蝶,我最珍惜 的是自己的手,我靠著它拿那画笔,拿那凿子,表达我生命里要表达的存在,没 有它们我就如同行尸走肉,但为了爱你,哪怕双手已残,我亦无悔。我一生都无 法离开你,爱蝶,除你无她。”宋丹阳怜惜地吻乾了上宫云蝶脸上的泪流。 是的,丹阳,我也是。为了爱你,我什麽都可以不要,可以不要名誉,你知道 我现在已没有什麽名誉了。我要的是爱你,爱你,再爱你。但是,丹阳,我还 恨你怨你,你欠了她一笔债,你得偿还!上宫云蝶同时在心里说。 他们在风雨与阳光中进入第二年,那年,宋丹阳考入了中央美院。 “十里长堤,终与君别。”上宫云蝶含泪说。 “爱蝶,我的宝贝,忍两年我们就团聚了。”宋丹阳说。 他们执手相望泪眼,竟无语凝咽。宋丹阳对著上宫云蝶千叮嘱,万叮嘱。没 有他,谁照顾她呢?黑夜里,谁陪她,她梦醒了,谁为她唱摇篮曲呢? “蝶儿,乖乖的,一有假期我就飞来看你。爱蝶,别伤心,你伤心我更伤心。 爱蝶,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想想看,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 暮。”宋丹阳安慰著上宫云蝶。 “可丹阳,此去今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上宫云蝶 哭道。 “蝶儿,我一天给你一封信,熬两年就好了,蝶儿,你要坚强点,不要让我老 是为你操心。”宋丹阳说。 分离两地後,他们平均一至两天一封信,平均三天一个长途。宋丹阳将大部份 的钱都寄给上宫云蝶,剩下的全花费在长途及给上宫云蝶买额外的礼物上,有时 他连买邮票的钱都没剩下。上宫云蝶除了上课与练琴外,总呆在宿里,她害怕 会错过宋丹阳的电话。一听到宿里的播音器里值班人员含糊的声音:“上宫, 电话!” 她就从七楼飞似地冲下楼梯。每回宋丹阳都听著上宫云蝶一边喘气一 边热切地同他说话。“宝贝,下回慢些,我有足够的耐心,万一你跌著了,让我 怎麽办?听话,下回慢慢下楼梯。”宋丹阳责备道。可每回,上宫云蝶依旧是飞 奔而下。 每一大栋女生楼拥有一部学生电话,宋丹阳常常是打了一两个小时 才接通这个电话。每回他们在电话里禺禺私语时,旁边总有不耐烦地等候著的其 她女生,听著他们浓郁的的情话。 “宝贝,今晚是为了听听你的声音,知道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宋丹阳 说,他有阳光般的嗓子。 “丹阳,我们辅导员和班主任都找我谈话了,他们听说我的电话和信件太多, 要我注意影响。他们还担心我的生活作风问题。”上宫云蝶笑说。 “爱蝶,他们没把你怎麽吧?”宋丹阳著急地问。 “没有,那帮无趣的老东西!丹阳,要有你,我什麽都不在乎。”上宫云蝶 说。 “爱蝶,相思真苦。我什麽也雕刻不了,到现在作品还没完成。我的脑子里全 是你。”宋丹阳说。他从没想到过深情竟是如此的痛苦,他中了她的毒似的,他 在她的网里。 他们通话的第三天正是北京的深秋季节。那天的风雨很大,当上宫云蝶出现在 宋丹阳的画室门口时,宋丹阳简直不敢相信。上宫云蝶全身湿漉漉的,她乌黑的 长紧紧地贴著她清丽无伦的脸庞,并顺著她白嫩嫩的脖颈向下淌著水。上宫云 蝶望著宋丹阳痴笑。 “我不是在做梦吧?”宋丹阳自自言语道,他用左脚狠狠地踩了踩右脚,“哇, 好疼,不是做梦。” 宋丹阳跳了起来,冲出去抱住了上宫云蝶。宋丹阳拥著湿 淋淋的上宫云蝶,吻她的,吻她的眼。无声的爱乐在他们俩中间飘了起来,流 云经过他们。为什麽两颗心变成了一颗?为什麽两颗心变成了一颗?许久许久宋 丹阳才醒了过来,因为上宫云蝶的全身是那麽冰凉湿润。 “蝶儿,为什麽不通知我?”宋丹阳怒道。 “我就是想看你见到我时那刹那的,惊喜。”上宫云蝶憨笑道。 宋丹阳的同学们也从画室里跑了出来看他们,“哇,丹阳的老婆是绝世美女。” 有个厚颜的男同学喊道。 那一星期,宋丹阳与上宫云蝶借住在宋丹阳的一个朋友的房子里。 那是夜夜笙歌,恨良宵苦短的日子。 深秋北京,香山红叶最迷人。“'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 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丹阳,这样的意境我在北方体验的与南方体验的 完全不同。而且,丹阳,你们北方的雨同我们南方的雨也截然不同。北方的雨从 来不缠棉,要下就下了,直来直去的。哪怕极小极细的雨,也没商量地下,不弄 点婉约,也不弄点幽怨,总是一味地豪迈。南方的雨,和著杨柳,残风,落红, 冷月,烟雨朦朦的,真风情万种,连苍凉的韵致都有,是不够爽快。丹阳,我 们吹笛,要吹得优雅动人,入木三分什麽之类的,一定要深刻地理解意境背景。 丹阳,若你不带著我逛完这半个北京城,看完那麽多雕梁画栋和无尽的石栏杆, 我就不能真正理解辛弃疾的:’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词意。还有'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等等,等等。” 无论上宫云蝶说什麽,做什麽,宋丹阳总是笑著看她,眼里满是爱意。 天性寡言寡笑的上宫云蝶与宋丹阳在一起满了欢言笑语。 上宫云蝶最乐意的还是与宋丹阳一同去看油画展,看到一幅好画上宫云蝶就长 时间地站在那幅画前,宋丹阳静静地陪著她,偶尔情不自禁地吻吻她的秀,那 时上宫云蝶就回身紧紧抱住宋丹阳。他们从没注意过旁人路人的眼光,他们眼中 仅有一人,那就是彼此。 上宫云蝶尽兴而返後受到校方的严重警告处分,那白底红字的通告帖在了校园 的布告栏上。 上宫云蝶无动於衷,照旧在电话里同宋丹阳言笑熙熙,闭口不提此事。 “云蝶,你倒是潇洒,那张祗可是一个污点永远存留在你的档案里呢。”上宫 云蝶的同学张可可不解地说。 “那就留著罢,谁有精神理睬他们呢?”上宫云蝶说。 “你现在不理,要理时就晚了。名誉已被毁了。”张可可叹了口气。 “嗨,可可,你别替我急,我从来不在乎名誉。”上宫云蝶笑著说。 “当你是朋友才替你急,谁让我偏喜欢你这种不轻不重的大美人。”有著明亮 的大眼睛的可可说。 “谢谢。”上宫云蝶试了试笛音,她忽然想到了苏青。伊人可好,她思念她。 想到苏青的上宫云蝶神色暗了下来。 一年後的一个晚上,上宫云蝶如往枯坐宿里。 “云蝶,走吧,跟我一块儿去参加一个派对。”张可可邀请道。 “可可,谢谢,我不去,我怕丹阳来电话。”上宫云蝶说。 “前天不是才打过吗?放心,他今天绝对不会打来了。哪有像你这样的,每个 周末都一人呆著,一点娱乐都没有,连一场舞都没跳过,多少人想著同你跳上那 麽一场舞呢。可你谢绝所有的DATING,你又不是尼姑,似这般姹紫嫣红,却付于 断井颓墙,良辰美景奈何那个天,赏心悦目谁家一个院。唉呀呀!可惜你个妙人 儿。” 张可可唱起越剧。 “我在丹阳面前吐蕊。”上宫云蝶说。 “好啊,不反对。不过这个派对跟吐蕊不吐蕊没有关系。别扯到那麽深。云蝶, 别那麽苦自己嘛,你就当让自己散散心。听说这个派对蛮好玩的,我又不想要别 的女伴,所以还是云蝶你去吧,给我一个面子让大家知道我请得动你。”张可可 缠住了上宫云蝶。 “仅次此一次。可可,不过我不同任何人跳舞之类的。我皮肤过敏,除丹阳外, 我不能让任何人碰著皮肤。”上宫云蝶说。 张可可笑了起来:“你大概是古代最美貌的贞妇烈妇投胎来的。” 上宫云蝶回来的时侯已是夜深二时多。张可可与上宫云蝶谈笑著,她们迈向女 生楼的阶梯时,上宫云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头望去,她看见阶梯上坐著 一个魁梧的男人,远远的昏黄的路灯使他的脸隐在暗中。上宫云蝶愣了愣,她以 为自己听错了,她继续望前走。“蝶儿!”那个男人站了起来。这回,上宫云蝶 看清楚了,她飞奔过去,扑入宋丹阳怀里。 “疯哪去了?宝贝,我等了你整整八个小时。”宋丹阳笑说。 “为什麽不事先告诉我嘛!你看,浪费了八个宝贵的小时。” 上宫云蝶悔恨 得快哭了。 “临时决定的。一下定决心,打个包就来了。”宋丹阳笑说。 “行李呢?” “丢在车站,我先来看你。” “你就一直等在这里?” “对,跑了你宿七八趟,没个人影。怕错过你,就在这里等。” “丹阳,我恨不得自己死去,让你在石板上长时间等我。” “好了,别怪自己了,疯丫头!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丹阳,今晚住哪?” “太晚了,不想打搅朋友,走很远才能有车,住酒店也太晚了,我就在你们学 校附近的公园的湖边混一晚吧。” “我跟你一块儿。” “那怎麽行,你娇资弱质的。陪我吃完东西你就回去睡觉。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明早我再来找你。” “不嘛,我要同你呆在一块!现在都夏天了,又不冷!” “你一个女孩家,别餐风宿雨的。” “不嘛,你说过的我们应该同甘共苦的!我一定要同你在一起。要不,我去宿 取条毯子,我就可以睡在乾的沙地上。”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丹阳,我现在就走,你要等我,三分钟,你一定等我。”她一边跑我还一边 回头喊道:“等我啊!三分钟。” “慢点,蝶儿。”宋丹阳在後面喊道。 毯子裹住了他俩,他们隐在树丛中,温柔而长久地做爱。 “宝贝,有你的气息让我迷醉,你是我永远的爱。”宋丹阳贪婪地吻著上宫 云蝶。 “丹阳,我困了。”上宫云蝶说。 “睡吧,宝贝。”宋丹阳吻吻她的额。 “你为什麽不睡啊?” “我睡不著。你先睡吧,你没有我强壮。” “有蚊子,丹阳。”上宫云蝶喃喃说著话,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她的头依 旧枕在丹阳的膝上。 “丹阳,你爱我吗?” “永远。” 宋丹阳坐著,他用随身带的一本画刊替上宫云蝶赶著蚊子,他听著虫鸟的叽啾 声,听著微风与树的亲昵声,听著上宫云蝶轻微美妙的呼吸声。他看看黝暗的湖, 又看看怀里嘟著嘴像熟睡的花一样的上宫云蝶。蚀了一半的白月亮渐渐落了下去, 宋丹阳替上宫云蝶赶了整整一晚的蚊子。 清晨,曙光初现,拾垃圾的老头近了,老头发出的声音将上宫云蝶吵醒。 “丹阳,你睡著了吗?”上宫云蝶问。 “睡了。”丹阳笑著说,他那英俊的微暗色的脸一笑,显得他的牙分外的白。 上宫云蝶伸了伸懒腰,满意地坐起来。看了看丹阳,“丹阳,你好像更健壮 了。”她抱住他,靠在他怀里久久舍不得离开。 走在南京的街头,宋丹阳的健美与艺术家的落拓不羁的气质和著上宫云蝶明媚 与飘逸的风致几乎招来了所有路人的目光,更让人艳羡的是他俩之间流荡的极其 深厚和谐的爱意。 宋丹阳租下了一间离学校附近的民居,将屋子里面装饰得像个艺术宫殿。 “这是我们的爱巢。”宋丹阳满意地说。 “丹阳,你会陪我多久?”上宫云蝶问。 “我不走了,我陪著你到老。” 宋丹阳笑说。 上宫云蝶笑著望著宋丹阳,宋丹阳看见上宫云蝶还没有明白过来,於是平淡地 解释道:“我退学了。” “你为什麽这样做?不是谁都能上中央美院的!你不可以放弃那样的深造机会。 你说过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用说等你两年,等你十年、二 十年,我都心甘情愿的。” 上宫云蝶红了眼圈。 “我还有机会。宝贝,咱俩同时读书,费用太高。我受不了你过得不好,我一 点委屈也不要你受。”宋丹阳说。 上宫云蝶哭了,她哭的原因很复杂,她没有再坚持让宋丹阳继续求学下去。宋 丹阳,这是你目前付出的最大的代价了,是为我而牺牲的,你说过的,你要为我 丝尽泪乾。 “宝贝,别哭。我学了一年,已经足够了,雕塑是强学不来的,关键还看自己。 在学院里的好处是可以互相观摩,磋切技艺。我在这里的搞雕塑的朋友也不少,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的技艺会荒废。是珍珠就是珍珠,是泥土咱也没办法。” “我是你的负担吗?丹阳?”上宫云蝶说。 “蝶儿,当我是你最亲的人就别再同我说这种见外的话!”宋丹阳说。 宋丹阳又回到从前的生活轨道上,卖画,卖工艺品,偶尔倒卖古董维持生计。 上宫云蝶不让他卖古董,她不喜欢他有风险。他们靠著他卖工艺品的钱生活得很 暇意。宋丹阳大量地为上宫云蝶买华衣美饰,带她去品赏各种新鲜玩意,连她的 内衣丝袜也全是他替她操心,而他自己一年四季就那麽几套底边沾著斑驳颜料的 T恤,外加洗的发白的牛仔裤。 “丹阳,你为麽麽不给自己买些东西呀?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那你自己 呢?”上宫云蝶问。 “宝贝,我是男人,不需要这些东西。”宋丹阳笑说。 他们俩一同赛著爱上宫云蝶似地去爱著她,宋丹阳公主似地宠著上宫云蝶,宠 得她也越发地爱自己,越发地一味依赖著他,也越发地自私起来。有回轮到上宫 云蝶的系里预演,宋丹阳忙著替上宫云蝶准备行头。她起初要穿一双略微平头一 点的白皮鞋,後来又看著它不顺眼,她一再变来变去。 “丹阳,我那双白色雕淡花的皮鞋哪去了嘛?!我要那一双!演出就要开始 了,我可不想误了。丹阳,你能不能快点,你怎麽对我的事一点也不关心?”上 宫云蝶说。 “马上,马上!”宋丹阳说。 “你说马上,可你还在顾帮自己系领带,你自私极了,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我也不用去演出了!” 上宫云蝶顺手拾起一双绣花舞鞋往床上丢去,一边嚎啕 大哭。 “蝶儿,你怎麽变得越来越骄横?!”宋丹阳烦恼地说,他终於替她找到了她 要的鞋。 上宫云蝶依旧在哭哭啼啼,宋丹阳无奈,心中虽然也气恼,却好忍著,忙著 陪不是,好一会才将她劝转过来。“我觉得很有压力,我怕演出砸了,丹阳,对 不起。”上宫云蝶靠在宋丹阳的身上说。 又一回,宋丹阳独自去拜访一个画友,他答应晚七点回家,答应陪著蝶小一块 去参加一个音乐聚会。上宫云蝶在家中烧好了面条等他,宋丹阳七点五分到家的 时侯,一推开门,发现家中遭到一场浩劫,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摔砸在地上,上 宫云蝶伏在床侧哭个不休。 “怎麽了,宝贝,出什麽事了?”宋丹阳急忙奔向上宫云蝶。 上宫云蝶抬起泪痕满面的那张绝代佳人的脸,嚯地站了起来,把身旁的一个电 话狠狠摔在地上。 “好了,好了,宝贝,怎麽又发那麽大的脾气呢?唉,就迟了5 分钟。” 宋 丹阳一边叹道一边将收拾著杂乱的房间。 宋丹阳这麽说更激发了上宫云蝶的怒气,上宫云蝶跑到厨房去了。宋丹阳立刻 跟了过去,看见上宫云蝶准备将碗里的面条倒了。宋丹阳抓住碗,强力夺下,放 在桌上。他将上宫云蝶半拖半抱地弄回卧室。 “蝶儿,歇一会,歇一会,我以後再也不迟到了,行了吧?哎,你现在是娇骄 二气十足,我不过迟了5分钟你就气成这样!万一我出个什麽事,你怎麽办?” “我在电话里一再交代你了,你说不会迟到的。我最恨别人不守信用!5分钟 如过了5年似的,我为你多担了5 分钟的心。”上宫云蝶哭道。 “好了,都过去了。宝贝,你为我做面条了?” “下回再不帮你做了!我难得做饭,做好了你还不回来,你一点都不尊重我!” “我还不尊重你?!我就差。。。,唉。”宋丹阳苦笑道。 “好了,丹阳,我不同你计较了,面条好不好吃?”上宫云蝶说道。她心里还 在懊恼。为什麽丹阳不像以前那样对她如痴如狂了呢?难道她已不能像从前那样 控制他的心,他的灵魂了麽?为什麽丹阳常常显得疲倦索然的样子?她恨其宋丹 阳的精神不足。为了让宋丹阳能充满精力,上宫云蝶建议宋丹阳恢复他打网球的 爱好,打网球後来成了宋丹阳与上宫云蝶他们最喜好的运动之一。网球带给宋丹 阳温馨的回味,因为场上满了上宫云蝶的格格娇笑,尤其在他偶尔输球之後。 大学的最後一年,上宫云蝶那时期最好的女友张可可偶然路遇宋丹阳与上宫云 蝶,张可可将上宫云蝶拉到一旁问道:“云蝶,你将那麽好的男朋友给换掉了? 这新家伙是谁呀?” “就是丹阳啊!我一直同丹阳在一块啊。可可,你怎麽会认不出他来了!” 上宫云蝶诧异地问。 “三年不见,他样貌全变了。真不敢相信,以前那麽健美强壮的小伙变得如此 憔悴消瘦。”张可可摇摇头道:“男人女人都一样,千万不可用情太深太专!哪 一方更痴,哪一方准惨。云蝶,你倒是更加丰美了。” “你尽爱胡说。”上宫云蝶一边说一边侧过头去打量宋丹阳,然後她回过头来 对可可说:“丹阳是好像过於深沉了些,好像也比从前清瘦了些。我得问问他是 怎麽回事。” “八成给你整的。”张可可说。 “小声点!他最近情绪不太好。他压力很大,有时侯我都得让著他。”上宫云 蝶说。 “云蝶,你分配的事有头绪没有?”张可可问。 “谁知道?我也懒得操心,去哪就去哪罢。”上宫云蝶说。 “你呀,从来都是天上人间的,不现实。”张可可说。 “瞧,可可,我们又谈不到一块了。”上宫云蝶说。 “好吧,不说了,大家都这麽生活,你偏不这样,你以後有苦头吃的。我可是 为你好。”张可可说。 “你就是那个经世务实的薛宝钗。”上宫云蝶说。 “别说,我还欣赏薛宝钗。”张可可说。 “可是我的丹阳爱林妹妹。”上宫云蝶笑道。 “那他们的结局呢?社会容纳了他们的爱吗?他们是失败者!”张可可说。 “可可,你什麽都好,就是媚俗。我与丹阳就是要同整个世俗作对。搞艺术的 人是要有另一种精神的。”上宫云蝶说。 “好,精神去吧。螳螂挡车,蚂蚁撼树!不过我还是劝你留心一下毕业分配的 问题,我们的命运可是被掐在别人的手里。”张可可说。 “我有丹阳就好了。嗨,可可,你好久没见丹阳了,你我也好久没说上几句话, 要不你今晚来我们家用餐?我为你下厨,丹阳可爱吃我烧的菜了。”上宫云蝶说。 “他呀,早不分是非了。”张可可说。 “你没一句好话。”上宫云蝶笑道,她想到苏青,苏青偏就没有一句难听的话, 她内心总是想念苏青的。但她已放弃了苏青,因为她同苏青在一起的时侯从来没 有给苏青带来一天的快乐,她永远让苏青分享著她的悲惨。 “取悦你这种人是极难的。不过你是欣赏我直来直去的,对不对?反正除了我, 你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张可可笑说。 “是的,我喜欢别人直截了当。走吧,去我们家玩,反正你没事,不过,可别 当著丹阳的面说他形像萧条之类的话,我说真的,可可。”上宫云蝶笑说。 张可可走後,上宫云蝶又忍不住将可可的话部分转说给宋丹阳听。 “我的所有朋友都劝我多替自己想一想,他们说我太为你操心了。” 宋丹阳 说。 “丹阳,你说,是不是我有点克你?因为我越来越好,而你越来越憔悴。” 上宫云蝶忽然觉得内疚。 “我岂不知道自己从前与现在的差异。谁都说我换了个人似的!蝶儿,我傻, 是傻在你身上。”宋丹阳苦笑。 “你心甘情愿被我克啊?”上宫云蝶好奇地问。 “有什麽办法?谁让我爱上你!”宋丹阳说。 “丹阳,你为什麽要这麽爱我呢?”上宫云蝶疑惑地问。 “我自己都从没想到过我会对一个女人如此痴迷,蝶儿,我一定前世欠你太 多。”宋丹阳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宋丹阳叹了口气。 上宫云蝶毕业後被分配到广东的一个小型交响乐团任长笛手。宋丹阳随著她来 到了广州。 上宫云蝶不能适应广州又湿又热的气候,她常常生病,每日里乏乏力力。宋丹 阳学著广东人的煲汤的方式为她煲汤,无论如何,上宫云蝶依旧水土不服。上宫 云蝶在病中越发百无聊赖,百无聊赖中,时不时地要同宋丹阳斗气。宋丹阳不久 就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内自然来自於上宫云蝶,外来自於经济的压力。一月 後,宋丹阳的作品销不出去了,没有人关心他的画与雕塑作品,也没有人买他的 画与雕塑作品。他与上宫云蝶没有任何积蓄,所有的钱都已被上宫云蝶挥霍完了。 上宫云蝶因在国家经营的文艺团体里吃笛子,薪水少的可怜,甚至不够她的零花。 他们的房租并不便宜,而且宋丹阳与上宫云蝶一向生活开支较大,第二个月後他 们甚至交不起房租。因为宋丹阳的作品没有市场,他问朋友借了笔钱尝试做生意, 挽救他们的生活。他屡战屡败,钱全蚀後他就不再战了。“蝶儿,我不合适做 生意。”宋丹阳苦笑道。 “丹阳,我们就不做生意好了。有艺是适合我们的。” 上宫云蝶道。 第三个月後,上宫云蝶也开始忐忑不安。这是怎麽了?他们以前从来没有遇到 这麽举步唯艰的状况,好像上天突然要同他们做对,可是为什麽要轮到他们?她 和丹阳可没惹谁啊!他们一向在两人世界里顾过自己的日子啊。 宋丹阳更是想不通。他向来生活优裕舒适,又爱面子,无论无何不愿借钱的。 但为了上宫云蝶,他碍著面子去向每个朋友借钱,直到他再也借不著了。上宫云 蝶开始去向她的同事们借钱交房租,後来她也不愿再借钱。他们在此地的朋友有 限,广州是个认钱的地方,宋丹阳与上宫云蝶在这中国的南方城市里深刻体验 到人情似只张张薄的酸楚。 衣食住行,除了住之外,他们还面临著吃饭的问题。吃了中餐,他们就没有晚 餐。他们开始去不同的朋友家混饭吃,他们开始一天餐吃两餐,上宫云蝶又时不 时地生病,有时连看病的钱都凑不上。“丹阳,真是屋漏偏逢连绵雨。” 上宫 云蝶哭道。 “再忍忍,爱蝶,六年我们都挺过来了,还记得我为你唱的那首歌吗:我们要 把爱情当作一场奋斗,风风雨雨说什麽,我们不要低头。迈大步朝前走,爱情本 是多磨,要你我信得过,幸福就在前头。”宋丹阳安慰她。 “我记得,丹阳,是,你已把我给宠坏了。” 上宫云蝶说。 “爱蝶,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宋丹阳将上宫云蝶搂在怀里,难受地说。 “丹阳,我们离开这个破地方吧。换一个地方,转一转运。”上宫云蝶仰头望 著宋丹阳。 “你一年不到就离开国家单位,你的所有的待遇都将取消,今後你再不能转入 一流的乐团了,你所学将无所致用。蝶儿,我知道你是热爱艺术的,没有艺术你 就没有依托了。” 宋丹阳说。 “丹阳,都这样了,你还管想著我。其实,在那个破乐团还谈什麽艺术呢? 即使有艺术我也是不要的,丹阳,我对什麽都不在乎,这麽多年来,你是知道的。 我要有你的爱情就满足心意了。”上宫云蝶说。 “爱情你是不用担心,我的爱情一生一世都是你的,成灰成烟了,还是你的。” 宋丹阳说。 “丹阳,我们发誓过要爱一生一世的,对不对?”上宫云蝶问。 “一生一世不够,还要来生来世。”宋丹阳说。 “丹阳。” 上宫云蝶热吻著宋丹阳。 上宫云蝶辞去工作後,他们搬到深圳。他们找了居住条件很差,价格便宜的房 子租下。再便宜的房子对他们而言,现在已属贵了。况且深圳的房租也没有便宜 到哪去。 “蝶儿,委屈你了。”宋丹阳说。 “我们会好的,丹阳,你答应。” 上宫云蝶哭丧著脸说。 “是的,蝶儿,会好的,我答应。” 宋丹阳心疼地吻著她说。 地板是潮湿的,墙壁是灰黑的,整个房间带著霉腥味。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家俱, 上宫云蝶所有的美服丽饰都不知道往哪放。 晚上,上宫云蝶说:“丹阳,别动我,先让我适应一下,我不能在这样的环境 下做爱,我真的做不到。” 几乎每晚,上宫云蝶都说她来不了情绪,她一定要在优雅的氛围里才行。 “没有办法嘛,我就是这样的人。” 上宫云蝶哭道。 “唉,你别哭啊,宝贝,不行就不行罢,我忍著好了。” 宋丹阳叹道。 他们在深圳的境况比广州还要糟。宋丹阳没有名气,他的雕塑不能被当时的美 术界接受,他们认为他太超前,或认为他是存心哗众取宠。宋丹阳的油画同样没 有出路,评论家私低下评他的画全是乱画,毫无章法。宋丹阳与上宫云蝶不得不 加入了饥饿的艺术家行列。他们在广州的债还没还,又在深圳背上新债,而且好 像旧债新债,永远也还不清,永无翻身之日。深圳的节奏比他们曾呆的任何城市 的节奏都快得多,他们连去朋友家混饭吃的车费都付不起了。挤公车是上宫云蝶 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的。“丹阳,除了你以外我就是不能让别人碰著我,任何人 都不行的呀!公车那麽挤,让每个人的皮肤挨著我的皮肤,那还不如让我死。” 上宫云蝶又哭了起来,她现在哭得次数越来越频繁。 “好好,不坐公车,不让任何人碰。” 宋丹阳赶忙安慰她。 但是怎麽生活呢?他们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他们需要食物,需要钱。 “吃饱了,肚子不饿。从没想过这也是一个真理。”宋丹阳苦笑道。 上宫云蝶又哭了。 见了邪似的,宋丹阳的作品在所有的画廊也遭到拒绝。 “你的画是不错,但现在的人并不要艺术,不管你说这些人俗,不懂艺术也好, 懂艺术也好,他们口袋里就是装著钱,他们就是不欣赏你的这种艺术,现在是市 场经济了。要不,宋先生,你画画这种题材?” 画廊的主人建议,他们拿出一 些临摹的行画。宋丹阳开始临摹一些二三流的画家的作品,他越临越觉得情绪恶 劣。上宫云蝶无言地站在宋丹阳与画布的後面看著宋丹阳。宋丹阳临好後再拿到 画廊去估计买出。因为并非真品,能略换些小钱,维持眼前的生计,但依旧入 不敷出。现在他们每天呆在家里大山小山地相互对看,他们没有足够的金钱外出 风花雪夜。有时他们会出去玩些不要钱的浪漫与消谴,但也是心神不宁的,因为 他们得烦恼第二天的晚餐。 这样又混了近两个月。第三个月的时侯,宋丹阳开始去应聘美术设计之类的工 作。因为他不是科班出身,因为他当年为上宫云蝶放弃了学位,有才华的宋丹阳 处处遭到社会势利眼的拒绝,他丧失了在这个行业的竞争力。第四个月的时侯, 宋丹阳忽然不能画了,他什麽也画不了,什麽也画不下去,後来他根本无法坐在 画布前。尽管生存是目前最大的问题,但他是人,一个有感情有血气的男人,一 个艺术家,他不是机器,他无法成天像机器一样去制造生产那种完全抹杀他艺术 家个性的行画。他有了强烈的心理障碍,根本动不了笔,动起画笔来就感觉是走 在崩溃的边缘。天欲绝者必先使之疯狂麽?但他又不能不画,他得负责明天的面 包,他得支持上宫云蝶,他的最爱,像从前一样。平生从未有的无能而屈辱的滋 味阵阵涌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宋丹阳变的越来越阴郁而且焦躁不堪。而上 宫云蝶,一向不是一个操心的女人,她也不能像一般女人那样贤惠,哪怕她想贤 良也做不到了。上宫云蝶已被宋丹阳造就成了这样的上宫云蝶。 宋丹阳越来越傻眼了,他真不敢相信自己会落魄至此,但这就是目前的现实。 “丹阳,我们遇上劫数了。”上宫云蝶面色无光,眼神楚楚可怜。 “蝶儿,别那麽想,天总无绝人之路。总是会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 春的。” 宋丹阳尽量安慰她。 “老是这样,好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什麽前景也看不到了,丹阳,我们 现在是穷途末日,日落东山的时侯了吗?” “别想那麽多了,过今天就别想明天。” 宋丹阳说。 “我再也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丹阳,为什麽会这样?我们惹谁招谁了?” 上宫云蝶又是一顿哭。 宋丹阳沉默著。他已没有精神像从前那样哄她了,她的哭让他心烦意乱, 让他觉得他自己的失败。上宫云蝶哭了许久,又是伤心又是无趣。她突然发现她 对丹阳的招术失效了,她哭,他也不再来哄她了,她又是害怕又是沮丧,但她内 心还有一种得意,宋丹阳终於要垮了,他有付出完全的代价,那个孩子才会放 过他。 半年了,宋丹阳每况愈下,唯感再无回天之力。 上宫云蝶开始外出寻找工作,没有人要听她的长笛,幸好她的钢琴水平还能应 付一阵。上宫云蝶在大酒店或酒吧弹钢琴。她找工作是一找一个准,但她总受到 别人的轻薄,她全忍了,这对以前的上宫云蝶来说是不可想像的,以前的上宫云 蝶是不会为五斗米折腰的。渐渐地,他们的生活缓了过来。上宫云蝶的美貌给她 带来不少小费。不少要寻欢做乐的富商,纨绔子弟或俗不可耐的暴发户都想打她 的主意。上宫云蝶冷冷淡淡地拒绝任何人的邀请,再豪阔的诱惑也没用。在她的 心里,除了丹阳,她厌弃所有的男人。上宫云蝶愈是可望而不可及,她在那帮来 消谴寻乐的男人眼中的价值就愈高。俗话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 著,何况偷不著的是一个卖艺的尤物。 有回宋丹阳闲了,他也去听上宫云蝶弹琴。恰好有个纨绔子弟忍不住当众上前 去摸了把上宫云蝶的脸蛋,还说:“没想到这个酒店有这麽漂亮的女人。” 宋 丹阳当场暴起,不顾一切地将那轻薄之徒毒打了一顿,直打得鲜血淋漓。两个保 安人员冲来时,上宫云蝶上前说:“他是我丈夫。” 那事故以後,上宫云蝶息琴,她不再去工作。 宋丹阳犹愤愤不平。这麽多年来,她没有同任何人跳过一场舞,即使周末他不 在她的身旁,她也是枯坐在屋里等候著他的。别人连手都没碰过她一下,她是他 的。可现在,她竟受辱而无动於衷!被妒忌刺伤的宋丹阳愤愤不平地指责上宫云 蝶,而从前他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她。 “什麽琴艺?!全靠脸蛋,有漂亮脸儿好处真不少。”宋丹阳讽刺地说。 “那你也凭脸蛋去试试看!” 上宫云蝶气说。 “我是男人。” “那又怎样?有差别吗?!” “云蝶!” “丹阳,是你不对!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其实做人何必那麽认真,我们都这 样的状态了你还要顶真!你就当我被狗啃了一下好了,我自己就是这麽想的。” 上宫云蝶羞愤交加地说。 “他妈的什麽话!瞧瞧谁变了?谁变得那麽俗,那麽贱?”宋丹阳顿时气坏了。 “够了,我忍耐你够久了!宋丹阳!” 上宫云蝶第一回听到宋丹阳对她说这 种重话,又是惊诧,又是伤心,又是怨怒。 “我不用你忍耐我!上宫云蝶!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去,没有任何人会拦你!” 宋丹阳喝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甚至没用必要再相处下去了,对不对?” 上宫云蝶逼问 道。 “你不要逼我,上宫云蝶!”宋丹阳吼道。 “是你逼我还是我逼你!你要分清楚!宋丹阳,你自己有问题就成天拿我当出 气筒,鸡蛋里挑骨头。”上宫云蝶顺势将手中正握著的一个发卡狠狠地摔在地上。 “好!既然你说没必要,那就没必要处下去好了。难道我还不懂你的心理吗? 上宫云蝶!你再也用不著我了,现在是我连累你啦。”宋丹阳冷冷地说。 “好!你!”上宫云蝶自认识丹阳後哪受过他这麽多的气,骄横贯了的上宫云 蝶怒极欲狂,她尖叫道:“是!宋丹阳,我不需要你了!” 宋丹阳立刻心碎了。 爱得越深,伤口淌下的血就越浓。什麽时侯起,他们用这种方式争吵了?用这 种方式伤害对方?什麽时侯起,他们竟生分了?在从前那美好的日子里,他们的 眼泪与争执全是为了体贴对方,太爱对方,求近反远的缘故。尽管那时上宫云蝶 不免自私任性,但她是十分爱丹阳的,宋丹阳更是深爱著上宫云蝶。七年来,他 将自己所有的一切,连同他自己都放在了祭坛上献给她。春夏秋冬,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他们对抗世俗,追求他们自己的方式。他们曾自豪他们不等同於凡 夫俗子的坚贞华美的情爱,但如今他们同那些平凡自私的男女什麽差别呢?理想 的时代死去了,有种力量遮盖了他们自认为会永远完美下去的天地。 上宫云蝶脑中一阵阵发麻,心里一片片凄凉。但心已碎的宋丹阳无法得知上宫 云蝶真实的心理状态。上宫云蝶想到他们的起初,她开始恨自己一直以来走得太 远了,最终她心愿成了,她毁了他们的一切,她摧垮了宋丹阳,也摧垮了她自己。 一切终成现实後,她却发现这不是她真正要的! “天却不让我爱你到尽头。” 音响莫名其妙突然播出了这首歌。宋丹阳暴跳 起来,一脚踹在那音响极好的音响上,那是上宫云蝶为他买的心爱的生日礼物。 宋丹阳用劲很大,那机音响顿时被他踢哑了。 还在麻木状态的上宫云蝶又受刺激,急怒攻心,她将手上的羊角头梳朝宋丹阳 狠狠地摔砸了过去,那头梳恰好砸在宋丹阳的脖颈上,划过一个小口子,那鲜血 直淌了下来。 “丹阳。” 上宫云蝶奔了过去。 “不用你来假惺惺!” 宋丹阳反手一推,上宫云蝶被弹到了另一边的墙上, 她的身子软软地垂了下去。 宋丹阳脸色惨白,他赶了过去,抱起了她,那热泪滴在上宫云蝶的脸上。 望著上宫云蝶花容失色的脸,宋丹阳闪过往事。宋丹阳曾有个极大的旧式浴室, 浴室的正中是个木制的高大宽阔的浴缸,看上去即古色古香又浪漫。冬季,有人 要洗浴,浴室里会烧著旺旺的炭火。如果在古代,侍儿会不停地往浴缸中加水。 有回,宋丹阳来了不少画友,上宫云蝶却忽然心血来潮,非要去那浴缸里洗澡。 宋丹阳从来不逆她的意,立时去为她烧好了炭火,丢下他的画友们在他的画室中 自娱。他与上宫云蝶却悠闲地洗著鸳鸯浴。上宫云蝶开心极了,她格格笑著,她 的笑至始至终是那样的魅惑,她是那有百种千种笑的水底美人鱼!她赛雪的肤光 在炉火的映衬下显是明珠生晕,她凝脂腻骨地软依在他怀里,她在水中转过身来 凝视著他,明眸善睐的眼中流荡著涟漪般的春波,她美艳的令人无法抗拒。上宫 云蝶逗了宋丹阳之後像鱼似的要滑走。宋丹阳知道她又在使坏,他追了过去一把 抓住了她,上宫云蝶挣扎了两下,再也逃不了。他们热切地相吻著,他们在温热 的水中做爱,在古典的红里像狂蜂一般,上宫云蝶像深海中的水草那样缠紧了他, 她深玫瑰色的女性花瓣吸著他,包合著他,天醉,地醉,情更醉。激流经过时, 上宫云蝶的身体忽然离开了他,她滑进了水中。宋丹阳扶起上宫云蝶时,发现她 已晕昏过去。 “蝶儿!蝶儿!救人啊!”宋丹阳狂喊起来,声音极是凄厉。 宋丹阳的七个画友们闻声赶来,几脚踹开浴室的门,七手八脚的把上宫云蝶从 浴盆中给弄了出来。他们又是著急又是好笑,方才大家还到处找宋丹阳,不料这 小子跑到此处风流来了。瞧,这不,差点闹出人命。唉,害的相思病,死的风流 鬼。有两人立刻去请医生。他们把上宫云蝶抬到床上,替她盖好锦被。大伙七嘴 八舌的,有人用劲地掐著她的人中。宋丹阳六神无主,是目瞬不瞬地凝视著花 容惨淡的上宫云蝶,一面发著抖一面单调地重复著:“她死了,我也不活。”他 的面色比上宫云蝶还要灰白。 上宫云蝶茫然地睁开眼睛後,宋丹阳才发现自己还湿漉漉地赤裸著,他尴尬地 随便扯了条浴巾围在了腰上。这个故事後来被当成人们茶余饭後的笑谈。而宋丹 阳的画友们也都在後面得意地说:“我们都亲自见过那个美女的裸体,哈,国色 天香。” 上宫云蝶醒了过来,她第一回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著宋丹阳,直看得宋丹阳心 如刀割。那意味著他们苦心经营多年的爱桥终於被摧毁了,过於完美的东西必然 过於脆弱。今後他们再不能共同将所有的栏杆拍遍。 红豆相思,诗情画意,缠绵缱绻,终沉寂而去。 七年好味兴浓的蝶梦醒後,做为一个男人,宋丹阳的自尊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他不愿看上宫云蝶为著生计奔波疲命,不愿看她每日里忧愁啼哭。宋丹阳变得越 来越阴郁敏感,他好似失去了自己。他的凄楚远胜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 月的无奈,因为他还得照顾他的爱蝶。多年来,在宋丹阳的深爱与娇纵下,上宫 云蝶已习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她的全身心都依赖著他,像藤一样缠著他,完 全靠吸著他的养分而活。如今他突然不能支撑这一切的时侯,她也撑不下去了。 上宫云蝶已经没有时间学习体谅他的难处。她睡在他的一旁,蜷缩著。有时还死 死握住他的手不放,她在梦中还想企望他的保护,像他一向以来坚强地安稳地保 护著她一样。但现在他不能了。他肝肠寸断地望著睡得不安宁的上宫云蝶,他的 心爱,他多年来唯一爱的女人,让她落花般随流水去吧。当年,她孤儿般地被放 在摇篮里无依无靠地飘流到他身边,他义无反顾地检起了她。 现在,他又不得 不让她继续随波逐流了。 宋丹阳听到乌鸦呕叫著飞过他们的屋顶,然後成群成群的乌鸦飞了来,站满了 树,站满了地面,覆盖了天空。他与上宫云蝶站在窗口,默默地看著。他看见她 苍白的脸,美而凄凉的眼,她向他笑笑,那是何等的笑啊,他的心揪了起来。 “蝶儿,我想问你一件事,无论我怎样努力,你还是会常常从梦中哭醒,六年 了,你没有停止过哭泣,为什麽?” 宋丹阳依旧站在窗口看著满树满树的乌鸦, 它们带来了爱情死亡的气息,那不是他要的,但它来了。在他走之前,他最後要 问她的是她的哭泣,因为他走了以後,再不能将她拥在怀里安慰她,他能丢下 她让她孤独地在梦中哭著。 上宫云蝶也闻到了一股气息,她还不能完全明白,但她知道一切都搞砸了,那 哭泣的孩子的诅咒实现了,那孩子用她的母亲毁了她母亲的心爱和她母亲的心。 上宫云蝶站在宋丹阳的身旁,也看著窗外:“丹阳,其实都是枯树,我却好像 看见了满树的乌鸦,其实都是幻影,丹阳,对不对?那孩子的哭泣也是幻影。丹 阳,从小,每逢我悲惨时,我总一个人面墙饮泣。我跟你走後,我止了饮泣。但 第二年,那个女孩找到了我,她取代了儿时的我,她出现在我的梦中哭泣。我要 伸手去触摸那孩子,却是不能,有堵无形的墙完全隔开了我和她,好似我们在不 同的时空里同时出现,我眼睁睁地看著她哭,我永远不能还给她生命。每逢这时, 我就被你唤醒过来,我睁大眼,觉嗓子乾涩。那梦中的哭泣不是我的,是她的。 丹阳,你摇醒我,你安慰我,你给我倒杯水,我总一饮而尽。你总以为我是梦魇, 却不知道是那个女孩背对著我哭泣。我尽量想忘了那孩子,但我做不到,因为那 无助地哭泣的她总来我控制不了的梦中寻我。丹阳,你是深爱我的,我知道,我 也是深爱著你的。可是,丹阳,她对我哭泣。。。” “蝶儿,下一回,她再哭,那女孩再哭,告诉她让她来找我。”宋丹阳不再看 那些乌鸦,他扳过上宫云蝶的身体,最後替她抹去那眼泪。对不起了,爱蝶,今 後你要独自一人了。。。。宋丹阳抱紧了上宫云蝶,他抱得那样紧,好像要将她 整个人熔进他的灵魂里一样。永别了,武器,永别了,心爱的,心爱的爱。 “丹阳,丹阳。”上宫云蝶紧紧回抱著宋丹阳,她的优美精致的头埋在他的怀 里,好像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第二日,宋丹阳不告而别。 上宫云蝶等了两个多月,终於知道宋丹阳不会再回来了,她知道他不再要她了。 上宫云蝶用长笛砸碎了一个又一个,所有的窗玻璃。 明白宋丹阳不会再回来的那刻,叫上宫云蝶的那个女人就在心里死了。唯独能 够支撑她的是:画下去。上宫云蝶离开深圳,搬到北京居住。上宫云蝶走的时侯 仅带走了宋丹阳一幅尘封许久的未完作品《裸蝶》。 上宫云蝶在北京租了一间有四合院的平房,那平房的大门漆著艳丽的朱红色, 据说那是清代占有一定官位的人才被允许漆的颜色。四合院的院子里种满了疏疏 密密的青竹,其中还有一棵枣树。四合院的主人是一个破产了的商人。 有合适的光线的时侯,上宫云蝶埋头苦画,她画的是宋丹阳的《裸蝶》,她用 镜中裸体的自己继续当那幅画的模特儿。宋丹阳在的时侯,每回画她或画她的裸 体,从来坚持不下去,“爱蝶,我是男人,而你与你的身体,美玉无瑕。”七年 来,上宫云蝶克制著自己想画的冲动,七年来她每天都看著宋丹阳画,看著宋丹 阳的画友们画,看著其他画家画。她没有动过一下画笔,但她却时时用她的心在 想像的画影里刻著她世界。现在,她终於可以用现实中的画笔画刀了,那是在失 去她的爱情,失去她的心之後。 不画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上宫云蝶都在睡觉,要麽就是坐在窗前看竹。她非常孤 独,她没有任何朋友。三个月後,她的画结束了。半年後,《裸蝶》终於入围了 中国现代油画展。上宫云蝶将《裸蝶》标著极高的价。主管人问:“你这麽高的 价格怎麽卖得出去?!” 上宫云蝶淡然一笑:“卖不了就留著吧。” 《裸蝶》入围後,上宫云蝶依旧每天都在画,不画的时侯还是要麽睡觉,要麽 还是坐在窗前孤独地看竹。她十分沉默寡言,她几乎不笑。北京人爱侃,且能侃, 四合院的主人总想同她搭搭话侃一侃,她从来不理他。交房租的时侯也仅仅是准 时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如数地装著房租费。 “那姑娘长得倒相当漂亮,可那张脸就没笑过,我欠她了?欠米了?还是欠钱 了?!”四合院的主人有日悻悻然对他的太太说。幸好上宫云蝶的美貌盖过了四 合院的破产商人对她缺乏笑容的反感。 在上宫云蝶的成名作《裸蝶》入围并得高价卖出前的那段日子里,上宫云蝶曾 像宋丹阳一样吃足了苦头,不被赏识,饱尝排斥。那一年里,她的生活里有画, 空气与孤独。她每天仅吃馒头加白开水度日,但奇怪的是,那样凄苦的日子并没 有使她的美貌略减一份。在《裸蝶》展出期间,上宫云蝶遇见比尔。 伯恩。比 尔。 伯恩找上门来,殷勤关怀备至。因为比尔真心爱画,因为比尔不俗,因为 比尔不会懂她,因为上宫云蝶已像海中泡沫一样消失了,所以她嫁给比尔。 伯 恩。婚後,她随比尔。 伯恩来到美国,居住在气候适宜,风景优美的旧金山, 她改名为詹妮。 伯恩。此後,她是另一个女人,一个有画心没有情心的新女 人。但丰衣足食的詹妮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而且,当年夭折的那个孩子依旧没 有放过她,那孩子千里跋涉,跟著她的母亲来到美国,依旧守在她母亲的梦里哭 泣,不屈不饶地纠缠著上宫云蝶。在与比尔共同生活的那一年里,詹妮还时时哭 醒。比尔有时惊醒了,关切地问:“詹妮,你怎麽了?做恶梦了?” 詹妮说:“我没事,比尔,我习惯了,可能跟画画有点关系。” 她起身,给 自己倒杯冷开水,一饮而尽。。。 詹妮的故事还未说完,苏青早成泪人,她是心软,尽管她的世界,她的职业, 她的思维是由理性与逻辑组成的,苏青依然是个性情中人。 但詹妮却没有眼泪,她的的眼眸望向远方的海,那海依旧是淡的。许久,她柔 和地望回苏青,说:“苏青,我会同比尔谈,我会妥善地安排好一切。我也厌倦 了旧金山这个城市,我在考虑更适合我的居所。” “不,不,我不要任何人,我要你。” 苏青在泪眼中大喊起来。 “苏青,从来都是你照顾我,现在让我照顾你一回。你同我不一样,你是没开 过的花,不要辜负那应有的一切。比尔是个好男人,当你看到一个人眼睛後面会 有闪光的东西时,你是可以大部分地信任他的。我要你幸福,我也要比尔幸福, 我,不再是有害的了。尽管那孩子还哭,但神取走了我和她眼泪里的毒素。” 夕阳映照下的一线海是那时空的影子。 詹妮丢下苏青,独自走了。 九 苏青回到了阔别三年的中国故土。在北京,苏青花了四天时间就完成了她这次 公派出差的任务,剩下的时间全是她自己的了。她对这次出差很满意,同约翰处 的也很愉快。约翰爱慕苏青,利用这次公差机会对苏青极尽殷勤。在北京,他们 每天在一起用早午晚三餐,两人就像对方的影子。有一回吃北京烤鸭时,约翰吃 得十分高兴,忽然提起詹妮,他说:“苏青,你那个女朋友詹妮真是个大美人, 不知道她是否也像我们一样爱吃这样的烤鸭,真够味。” 苏青打趣著说:“詹妮确实是个大美人,让林约翰先生在吃烤鸭的时侯都不能 忘记她,我想詹妮也是爱吃烤鸭的,下回要请她来中国同同林约翰先生一块吃, 那才叫秀色可餐呢。” 约翰说:“苏青,你不要吃醋,我不过随便提提。心里忽然好奇想到詹妮要吃 烤鸭是什麽样子,所以就直接说出来了。我不会追求她的,她结婚了,追她不道 德,那样的事我林约翰从来不做。再说,詹妮太安静,不是我要的那型。苏青, 你才是我理想中活泼可爱的平常女人。” “我是一个理想中活泼可爱的平常女人。” 苏青叹了口气,望著这个比她小 三岁的约翰林,这是个单纯温和可爱实际的大男孩。苏青望著快乐地吃著烤鸭的 约翰林,那不是望著恋人的眼神,那是望著中性的朋友的眼神。 比尔说她是需要爱情的女人,一种怅然惘然袭上苏青的心头。 苏青启程的前一天刚好赶上中国北京第八届现代油画画展,苏青大喜,她在心 里计划要将最好的几幅中国油画买回去送云蝶,给云蝶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让 云蝶比较一下她的画艺和中国目前最好的现代油画家的画艺。想到那样的效果, 苏青甚至有点儿得意起来。当日早晨,苏青拖著约翰赶去看画展,在熙熙攘攘的 人群中,苏青左顾右盼看著众多的油画作品。当她偶尔正视正厅的前方时,苏青 第二次遭雷轰:她看见了宋丹阳!十八年後,她依然能一眼认出了他,像半年前 认出上宫云蝶一样。多少年来,她时时刻刻幻想与上宫云蝶及宋丹阳重逢,那时 真是踏破铁鞋亦无觅处。一十八年以後,苏青早已无心无望之时,却於不刻意之 中前後纷纷见到了上宫云蝶及宋丹阳。苏青站在略远处默默地望著宋丹阳,她一 十八年前恋上的第一个男孩,以後一直在她梦想出现的男人,即使在她结婚以後。 虽然这个男人属於上宫云蝶,她没有可能拥有这个男人,但她保留有思恋他的权 利,这其中的苦涩与黯然的消魂伴随了她十多年。现在,这个人就在她的面前, 这个人依旧像从前一样,岁月没有在他身上流下太多的痕迹,他正处在三十五六 岁左右的年龄中,他依旧英俊健美,不过他身上纯真清新的气息比以前少了,沧 桑,成熟与刚毅的东西比过去多了。那几分钟的时间里,她的心跳不由地加速了, 她的血流也奔腾起来。 苏青看到记者采访宋丹阳,宋丹阳没有注意到她,对他,她不过是芸芸众多观 众之一而已。 苏青渐渐控制了自己,冷静了下来。她开始询问身旁的一个管理人员宋丹阳的 情况。 “请问,那个被记者采访的是当代的画家麽?”苏青问。 他们告诉她,那就是宋丹阳,现今最走红的画现代仕女的画家。 苏青於是去找宋丹阳的画。其实她不用找,正厅正面著她的一幅巨幅的仕女画 立刻跳入了她的眼帘。苏青屏住了呼吸,向那幅画走去。约翰林赶紧跟了过去。 苏青静静地看著那幅画,约翰林却在一旁喊了起来:“咦,苏青,发现没有,这 幅画有点像詹妮!也是大美人!” 他还对著苏青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住口!”苏青低声吼道。 那幅画的题目叫《心蝶》。 苏青全然明白了,机会永远不属於她。苏青苦笑了片刻,女人是爱做梦的动物, 早过了少女年龄的她在心底还一直做著不肯丢弃的罗曼蒂克的爱情痴梦。看著 《心蝶》,苏青心底蓦然有种释然感,早年持续的对宋丹阳的痴恋淡成了一股烟, 从心里飘了出去。对一个人动情是一瞬间的事,对一个人的忘情也是一瞬间的事。 苏青仔细看著《心蝶》,她在宋丹阳的画中看到上宫云蝶的刀痕笔痕,因为这 半年来她屡观上宫云蝶的画,遂回忆起在上宫云蝶的画中看过的相似处,他们如 出一辙。苏青不再看那幅油画,她长吸一口气,然後近乎粗暴地拉著还在目瞪口 呆的约翰林,头也不回,速速走了。幸好宋丹阳被记者围住,没有完全注意到苏 青与约翰林的异样,虽然他的眼睛时不时飘向观看《心蝶》前的人群,那里并没 有出现过他要寻找的身影。 回到酒店後,思考许久,苏青还是忍不住透过熟人的熟人打听宋丹阳的情况。 他们告诉她宋丹阳经历坎坷,颇多周折,五年前才一夜成名,成了焦点,出过不 少画册,属大器晚成型。他名利双收後就开始寻找一个女人,据说那个女人是他 以前同居过很久的女朋友。他办画展的目的也是想找她,他画的现代仕女大部份 是他脑中记忆中的她,据见过他从前女友的人声称那是个真正的美女,比画还美。 但五年多来宋丹阳找的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出现,宋丹阳从没有停止过寻找她。 苏青思量了很久後还是决定将画展中宋丹阳的那幅酷似旧时上宫云蝶的《心蝶》 买下来带会美国。苏青决定让约翰林去买,她告诉约翰不计价格一定要买下那幅 画。苏青在约翰出门前交代了他好一些注意事项,苏青一再警告约翰决不可提到 詹妮及与詹妮有关的任何事物。 “为什麽?”约翰问。 “不要问为什麽,让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就这一次,林约翰,好不好?!” 温情款款的苏青第一回在约翰面前显得毫无耐心。 “苏青,你今天好怪。好吧,我依你的吩咐,要你开心。你开心就是我开 心。”约翰说。 苏青在酒店里焦灼地等著约翰。许久,约翰才回来了,双手一摊,说:“那个 画家不肯卖那幅画。多少钱都不卖,还一直追问我为什麽要买那幅画,罗罗嗦嗦, 烦得很,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了!当然,我依照你的吩咐,我什麽信息也没有透露 给他。苏青,我觉得这里面有点骨头,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同詹妮有关?”约 翰林问。 “不是,别乱想,仅是因为那幅画有点像詹妮,我想带回美国让詹妮惊喜一下, 所以嘱你去买下它。” 苏青说。 “那你为什麽不让我提到詹妮呢?”约翰林问。 “因为詹妮太漂亮了,我怕那个画家去美国追求她,给她惹麻烦,艺术家都是 疯子!而詹妮已结婚了。”苏青说。 “我承认詹妮是个大美人。但也用不著你操心啊!你竟会想得那麽远,人家面 都没有见过,你竟会想到人家要追到美国去惹詹妮。如果詹妮知道这回事,肯定 也要笑死,现在先笑死我了。”约翰成大字型仰躺在床上笑个不停。 “不准你同詹妮提这回事,约翰,我是认真的,我已经在你面前丢了脸,我不 能在詹妮面前再丢一回脸。如果你提了,我会非常非常生气!永远不理你了!你 是知道我的,这一回我是真认真的!”苏青说。 “好,我不提。可以了吧!给我一个吻我就不提了!”约翰还在笑。 约翰的笑声还没停,门口有人敲门。 “约翰,起来,你去开门。”苏青说。 约翰笑著爬起来去开门,一开门,他的笑止了,他首先生气地大喊起来:“你 怎麽就跟来了?!真讨厌,我已经跟你说过同詹妮没有任何关系,你还跟来!你 追到美国也没有用!追到美国旧金山她也不会睬你!真是疯子!” 那人已不顾一切推开了约翰,推开了门,他说:“对不起,林先生。” “你想干什麽啊?!还推我!詹妮又不在这里,在也不会理你这个神经病!” 约翰怒气冲冲要将那人推出门去。 “约翰。”苏青喊住了他。 那人果是宋丹阳! 宋丹阳凝视著与他对峙的苏青,然後他轻声问道:“你是苏青?” 十八年前的故人,其实并没有很深的联系。这回面对著宋丹阳,苏青心里外面 都很平静了。她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恋情和一直纠缠著她自己的心结,一切不过 是叶公好龙罢。她一直放在心里的不过是宋丹阳的影子,是她自己的想像。那想 像的梦中人陪了她很多年,她用宋丹阳的影子来骗自己去逃避她不愿意深想下去 现实,毕竟有梦总比没梦的好。 对宋丹阳的问题,苏青点点头,承认了。 约翰呆在一边,原来他们是老情人了,怪不得苏青怪怪的,约翰妒忌起来,他 狠狠地盯著宋丹阳。 “她在哪里,苏青,云蝶在哪里?”宋丹阳的神色变得很紧张,他下意识地添 了添上唇。那不是苏青印像中的宋丹阳,印像中的宋丹阳总是不经心不经意的潇 洒样。 “我不知道,我十多年没见她了。” 苏青淡淡地说。 “苏青,那麽告诉我詹妮的地址。”宋丹阳说。 “詹妮同你是陌生人,我怎麽可以随便告诉人她的地址呢?” 苏青说。 “就是,你怎麽好意思无礼地问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与地址,不会给你!”约 翰知道宋丹阳原来是要找另一个人,他的心情松驰下来了,但他的敌意还在,他 厌恶宋丹阳给他找麻烦,待会儿苏青必然对他是一顿大抱怨。 “苏青,别再瞒我了。求你!除了我,蝶儿会同两个人还有关连,一个是你, 另一个是张可可。张可可确认没再见到蝶儿。我找了你很多年,知道你移民去 美国,所以我想你也不会见到蝶儿。十一年前蝶儿的作品《裸蝶》被美国一个叫 比尔的画商买走後不久蝶儿就失踪了。我曾费尽心机得到比尔的电话,我问他上 宫云蝶的下落,他说没有这人。我告诉他就是那《裸蝶》的画者,他告诉我我拨 错了电话,後来再也没有消息。我後来还尝试拨了几次电话到画商比尔的家中, 有时侯是其他人接的电话,但没有人知道蝶儿。那最後的线索也失去後,我开始 常常办画展,我知道蝶儿爱画,她无论如何一定会来看画的,我每天都在等她, 但我从来没有遇到她。我当年离开她实是迫於无奈,为了不连累她。後来我用了 六年的时间潜心苦画,终在油画届有了一席之地。十一年来我画的几乎都是蝶儿, 我对她朝思暮想,我无法爱上任何女人,连想都不想,因为我从没有停止过爱她。 天可怜我,终於等到了今天,等到林先生来买我的《心蝶》。林先生是个君子, 不是一个善於说谎的人。而且,这世上能够像蝶儿的女人有一个,就是她自 己。”宋丹阳说。 约翰林狠狠地盯著宋丹阳,又不好意思地去望苏青,怕她有责怪自己的表情。 “詹妮并非云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约翰,可以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吗?” 苏青说。 “苏青,有什麽问题你就大喊,我就在门外。”约翰说,临走前他还恶狠狠地 盯了宋丹阳一下,约翰林很难得有那麽恶狠狠的眼神。 约翰离去後,苏青说:“是的,丹阳,詹妮就是云蝶,但她已经结婚了,她嫁 给了那个画商比尔,比尔待她很好,他很爱她。她生活得很平静,如果你真的爱 她就不要再去打搅她了。” “我不在乎蝶儿是否结婚了。这世界上有一个她,有她才能给我另一半的 世界,也有我能够给她真正的幸福,给她一颗完全的心。苏青,上帝造人是绝 配的,就是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你真正的伴侣,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万分之 零点零零零一概率的人才有机会碰到真正属於自己的那个伴侣。但要你有机会 碰著了,你立刻就会了然於心,你的灵魂不再流离失所,除了那个人以外其她人 都已不再可能。从第一眼见到蝶儿,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宋丹阳说。 “那是福至心灵的感受。”苏青点头说道,她的眼不由又有点儿湿,她的心为 著云蝶的缘故被打动了。她无言地注视著自己曾经心仪过的人,她多年来觉得不 被接受的伤害与痛忽然没有了。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成全他们,因为那是爱情,古 代说书人屡有好意: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到爱情,苏青想起了比尔,她要劝比尔放弃上宫云蝶,将上宫云蝶还给宋丹 阳,因为上宫云蝶不是他的,从来就不是。想到比尔,苏青心中还涌上些微的思 念之情。他们之间有爱情麽?也许当局者迷吧,苏青心下有点茫然凄然,但她立 刻甩了甩头,没有爱情又如何,不也这麽过来了吗?人生一世,草木一生。有现 代诗人曾言:爱情,得之,幸也,不得,命也。也就是说得不到爱情才是命中注 定的正常人生。 “苏青,请你跟我去我的画室,我们现在就走。”宋丹阳打断了苏青的思绪。 苏青站在宋丹阳宽阔的工作室里,看著他画室里所有上宫云蝶的画像,各个角 度,或颦或笑,每一幅画都有不一样的韵致,不一样的美丽。苏青一幅一幅画地 看过去,看到最後,苏青不由长呼了一口气,情圣也不至如此。那刻,苏青想, 上宫云蝶在遥远的旧金山独自看月看夕阳,心受磨难,孤独落寞了十多年,也是 值得的。这十多年来,这个有宽容有情心的男人的灵魂始终陪伴著她。 走进宋丹阳的雕塑室里,苏青看到了栩栩如生的上宫云蝶的全身石像。 “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塑她,那是我们分开的第一年,我刻好了她,每天都看著 她,就好像她真的陪著我一样。很多人想买我这幅雕塑,我永远不卖。如果我需 要生存,我就画些以其她模特儿为原型的仕女画,那些仕女画全卖出去了,尤其 在我成名以後,价格卖得很好。但蝶儿的画始终舍不得卖,除了一些实在不满意 的,不那麽似她神韵的,才卖出去。”宋丹阳一边说一边用手深情地抚摸著那石 像的脸部。 苏青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苏青,你能告诉我蝶儿的任何情况吗?任何,求你,哪怕说一点点都好,说 一点点都好。” 宋丹阳急切地问,他又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神情又紧 张起来。 “丹阳,她变了,她不再有害了,她像纯蜜一样好。” 苏青说。 “她有害我也不在乎,我爱的是她,她的全部。”宋丹阳说。 “你还会为她春蚕至死,烛蜡成灰?” 苏青问。 “是的,今生来世无悔。她告诉过你这个典故?” 宋丹阳眼睛清亮地问。 苏青点点头,“是的,还有,云蝶说她已是个没心的女人,没心了十多年。她 的丈夫比尔相当爱她,但是没有用。她婚後一年就同比尔分居了,云蝶一直很寡 言,那是心灵真正的孤独。” 宋丹阳一听,心如火烧,热泪立刻滚了下来。 懂柔情的坚毅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苏青心想。 十 回到旧金山,依旧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苏青下了飞机後,伸了伸懒腰,哦, 要回家的感觉真好。苏青感到自己的脚步十分轻盈。下了计程车,她漫步走进詹 妮的庄园,也是她的家园。苏青远远看见比尔独自一人坐在白色大理石的桌旁, 微笑著望著苏青向他走近,片片红色的树叶被晚风吹下,从比尔身旁飘过。 “你好像去了有一年之久。”比尔笑著说。 “詹妮在画室?” 苏青笑笑说。 比尔点点头,“她一向是呆在画室里的。你走了,让我有些空虚,好像走了一 个老朋友。” “你一向是觉得空虚的。” 苏青笑。 “詹妮同我谈过了,她坚持要离婚。”比尔说。 苏青不语,她等著比尔说下去。 “我没法想像同她离婚。” 比尔说。 “她不属於你。” 苏青说。 “我宁愿同她有名无实我也不要离婚,我已经坚持了十年,我还可以坚持下 去。” 比尔说。 “没有人会舍得放弃她的,这我理解。但。”苏青没有说下去。 “但是什麽,苏青?”比尔追著问。 “但是我呢?你怎麽处理对我的部份情意?” 苏青问,她要试试比尔对她的 感情,她在北京宋丹阳的画室里曾经很迷惑这个问题。 “对不起,苏青,我不可以承诺你。” 比尔严肃下来。 苏青点点头,“我明白了,比尔,我有点事找詹妮,我要去她的画室,对不起, 我得走了。” “什麽事那麽重要麽?你知道她在画的时侯不喜欢任何人打扰她。” 比尔说。 苏青笑笑走了。 苏青没有敲门,她轻轻走进詹妮的画室,轻轻掩上门。 詹妮正在用画刀将多余的颜料从画布上刮下来,神情专注。 “云蝶。” 苏青轻喊。 詹妮回过头,心神还在画上。 “这是有人叫我转交给你的旧物。”苏青从行李袋中取出一根长笛,那正是詹 妮当年吹的长笛。递上长笛後,苏青又取出她卷起来的一幅油画,宋丹阳的成名 作《蝶伤》。苏青将宋丹阳的《蝶伤》展开在詹妮面前。 詹妮看著长笛尚好,看著了宋丹阳的《蝶伤》,脸色瞬时变的灰白,连她的眼 神也变了,那真是堕落天使的眼神。詹妮一言不发地先从头至尾看了看那长笛, 长笛上刻著爱蝶二字,还有一个像心一样的窗口,一蝴蝶飞进了那心窗,那是 出之宋丹阳的手笔。詹妮冷笑两声,举起长笛要往《蝶伤》砸去。 苏青大惊,她原以为詹妮会大喜过望的。 “云蝶,你这是干麽?!” 苏青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抢过了长笛,将那画《蝶 伤》也移远了。然而她毕竟晚了一步,《蝶伤》那仕女的脸上已被詹妮的长笛划 了一道痕。 “苏青,请出去。” 詹妮厉声道。 苏青第二次见到詹妮这麽激烈的态度,第一次自是十八年前的那一幕。 “云蝶。。。” “住口!别对我说任何事!现在,请出去。”詹妮打断了苏青的话,脸色由灰 白变青了。 “你这是何苦呢!” 苏青不满地嘟喃著,她卷起宋丹阳的《蝶伤》後,拎著 长笛与《蝶伤》往门口走去。苏青走到门口时又听到詹妮说:“苏青,请把画和 笛子放在门边。” 苏青看见詹妮微侧著头看她,画与长笛,脸色变成一种霞红, 有羞花之颜。苏青犹豫了一下,凝视著詹妮,她的两个黑眼珠转了转,最後还是 将画与长笛放在了门边,苏青走出了詹妮的画室。 比尔用望眼镜看见苏青满脸不高兴地走出了詹妮的画室,他笑著摇了摇头,事 先已同她说过了,她自己偏要去碰钉子。 画与长笛事件後,詹妮越来越长的时间都呆在画室里,有时侯苏青与比尔整天 都难见到她。白日的时侯苏青与比尔也都很忙,一个忙著设计新的电子游戏,一 个忙著艺术品的交易。晚上的时间苏青比较常同约翰在一起,比尔大概是在酒吧 喝酒或者约会别的女人去了。尽管如此,大部份的时间依旧是比尔与苏青一起度 过。两人的谈话不再那麽款款温情,而是常常彼此挖苦时侯的多,当然挖苦的後 面是隐藏的关怀。而詹妮变得什麽话也不说,同任何人都不说话,包括苏青,苏 青也任著她了。比尔曾试探性地询问过:“苏青,为什麽詹妮连你都不理了?我 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介意,她有时像个孩子。”苏青耸耸肩说。 “我欣赏你的宽容,难怪詹妮对你的感情很特殊。她有时确实是个孩子,一个 孩子般任性的女人。但是,苏青,詹妮第一回这样,十多年来,她第一回显得这 麽焦躁与沉默。一定有什麽事搅扰她!我很担忧她。苏青,自从你从她的画室中 出来後第二天她就变得这样了。你不要瞒我,你同她说了什麽?你刺激她了?还 是你这次去中国有什麽。。。”比尔盯著苏青的眼睛。 “同我没有关系,比尔,不要盯著我,观察我的NONVERBAL(非言辞)行为是 没有用的,我懂这套。”苏青没好气地说。 “好,旧金山的天气太好了,所以大家的脾气反而不好。我认输了,不要战 争。”比尔说。 三人在紧张又相安无事的关系中过了一个星期。那一星期,詹妮顾不得离婚的 问题,比尔顾不得他与苏青的感情,苏青顾不得约翰越来越强的求婚攻势。生活 平缓地进行著,大海的表面无波无浪。 但苏青等待著。 一夜,夜深时从詹妮的画室传出幽幽的长笛声。听到那笛声,苏青笑了。 第二日,比尔问苏青:“苏青,你昨晚有没有听到有人在詹妮的画室里吹长 笛?” “没有,比尔,你出现幻音了。” 苏青笑说。 “苏青,你真的没听见?”比尔问。 “比尔,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妻子是学西洋乐出身的吗?她学得是长笛,而不是 油画,吹一夜长笛有什麽奇怪,别神经过敏了。”苏青说。 “可她从没吹过长笛。我上回说过,从你这次出差回来後,气氛变得有点古怪。 我现在要见我自己的妻子的面都难了。而从前,我们每天都能互相见著对方的。 苏青,我感觉你也变了,你们到底有什麽事瞒著我?我的感觉不太好,好像十分 担心要失去什麽似的,心里面七上八下的。”比尔说。 “我在北京看到很多画詹妮的画,那些画都很走红。” 苏青说。 “这不奇怪,詹妮是个出奇美丽的女人,从前画她的人或对她还有记忆的人自 然多。十一年前带我去找詹妮的那个画家看詹妮的眼神就像个色狼。”比尔说。 “比尔,从前是否有人打电话来问过詹妮的消息?”苏青问。 “你问这个干什麽?”比尔看著苏青。 “这次在看画展,有幅画上的女人同詹妮有些相像,我听到不少人打听画中人 是以谁为模特儿的。後来又听到一些闲话,甚至提及当年你买走《裸蝶》後,画 中的美女真人就失踪了。所以我好奇会不会有人追到美国来尝试向你打听詹妮。” 苏青说。 “当然有!好几年前就有!都是些登徒子,我一概说没有此人,也交代管家一 概说他们挂错电话。真是无聊!”比尔说,“当然,我也不想让詹妮惹上任何不 必要的麻烦,她是个不善於保护自己的女人,我是她的丈夫,我理应保护她。” “当年你也是看了画以後追去找詹妮的!” 苏青冷笑道。 “这也是。我不该什麽都告诉你,现在你常拿我的话柄。苏青,说实话,人常 说:美女不经看。但詹妮是真美女。幸好詹妮不爱出门,出门了也是谁都不理的, 不然,我可担透心了。苏青,无论如何,詹妮是我的,我的妻子,谁都没份。” 比尔笑说。 “你与其说将她当人,当你的妻子,不如说你将她当成私有物。其实,比尔, 詹妮同多年前那些活活陪葬的印度寡妇有什麽差别呢?”苏青忽然尖刻地说。 “苏青,你太过份了!你以前可不这样说话!”比尔这回动了气,他拂袖而去。 很多西方男人不计小仇,第二日,比尔又笑嘻嘻地同苏青在一块了。那个周末 下午,旧金山有雨,苏青与比尔正在雨中喝茶,他们头上精致的大伞盖替他们遮 住了参差不齐的雨点。 看雨的时侯,他们看到门口停了一辆记程车,从车上下来一个身长体健的东方 男人,那个东方面孔的男人气质很好很雅,远远地,那个男人也看见了在大伞盖 下饮茶赏景观察他的苏青与比尔。 “他来了,他果真来了。”苏青站了起来,喃喃地说。 比尔也立刻站了起来,严肃地问:“他是谁?” 宋丹阳已大步向他们走来,他望著苏青,轻声问到:“苏青,请告诉我,她在 哪里?” “画室,你跟我来。” 苏青简洁地说。 宋丹阳跟著苏青,比尔也跟在後面。 “云蝶,云蝶,快出来!快点嘛!” 苏青用中文大喊。 詹妮懒洋洋地从画室中走了出来,她的工作服上还沾著斑斑的颜料。 “什麽事啊?苏青,跟你说过我画画的时侯你别。。。” 詹妮用软软的苏吴 腔说,她话音未落,忽然看见了苏青後面的那个中国男人 -- 宋丹阳! 詹妮石像一般地凝固了,尔後,两行美人泪不自觉地从那美丽石像的脸上流了 下来,一滴一滴又一滴,然後再也没有停止过。 宋丹阳凝视著詹妮,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但他微笑著目瞬不瞬地看著 詹妮。 十一年了,十一年是短的,不过弹指一挥间,十一年又是长的,十一年是一道 宽宽的天河。 俩人就那麽互相看著,一个在雨中,一个在雨外,默默无地凝望著,在他们眼 中,除了彼此,任何都是多余,身外的一切,整个世界,整个天地都已不复存在。 时空冻在那一刻,除了天上的雨,地面的风,风雨中树枝树叶的微声以及一两片 悠然飘落的红叶外,所有的人都成了静止的物体,比尔,苏青也都一动不动地观 看著。 宋丹阳缓缓向詹妮走去,他这一动,立刻破坏了所有的平衡。 詹妮醒了过来,她往後退了一步,厉声说:“别靠近我,你走!” “蝶儿,没有你一起走,我是不会走的。”宋丹阳停住了,他柔声说。 “我不是蝶儿,我也不要爱情,请你立刻离去。”詹妮冷淡地说,她转身用力 摔上了画室的门。 比尔对所有的中文对话一句也听不懂,但看到詹妮摔门而去他就明白了。他走 上前严厉地说:“我妻子不认识你,请你即刻离开,不然我喊警察!” 苏青拦住了比尔说:“宋先生也是我的朋友。他与詹妮有些事需要解决,我会 再同你解释。现在,请你耐心一点,比尔,哪怕一点点,这回算看在我的份上。” 宋丹阳置若惘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画室的拉门上。宋丹阳在雨中默默淋著 雨,旧金山的雨好似存心同他过不去,那雨开始越下越大,渐渐全然连成了一片。 苏青替自己撑著一把伞,比尔也替自己撑著一把伞,唯有宋丹阳独自一人在雨 里受淋。 “丹阳,这把伞给你。今天天气很凉,你别病了才好。”苏青说。 宋丹阳摇摇头拒绝了苏青的好意,他笑著说:“十多年前我为她淋雨就成了习 惯,蝶儿是个绝对任性的女人,但她对我任性。” “苏青。”苏青听到詹妮从画室中喊她的名字,苏青进了画室。 很快她出来了,她用自己的伞一起替宋丹阳撑著。 “她让你替我遮雨?” 宋丹阳问。 苏青点点头,又好气又好笑。 宋丹阳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说:“她没变,她还是那样,一点都没变。” “云蝶让我劝你走,她说你再对她抱任何想念都是不现实的,她结婚了,而且 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了。”苏青说。 “苏青,请你转告她,我把她的心带回来了,连同我自己的心。”宋丹阳说。 “我成你们的红娘了?”苏青嗔道。 “求你,苏青,你将我这几年出的画册与我的日记一起交给她,她会明白的。” 宋丹阳说著,从怀中掏出他藏好的画册与日记。 “你倒是有备而来呀!唉,偏我从小对她心软。”苏青叹了一口气。 苏青知道那些画册里的仕女全是上宫云蝶,宋丹阳是心痴,情痴,蝶痴。那些 个画全以蝶为名:心蝶,梦蝶,思蝶,情蝶,蝶恋,蝶伤,蝶幽。。。,,等等, 等等,完完全全一整本美女上宫云蝶集。苏青接过宋丹阳的物品走入詹妮的画室, 递给詹妮这些物品後就出来了。她看见比尔站在附近的亭子里靠著柱子两手交叉 在胸前含著敌意地观看著,却也不上前来打断或干扰这样的程序。 宋丹阳依旧任劳任怨地淋著雨。 整整过去了一个小时,宋丹阳还在雨中。 “丹阳,要不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等她肯讲理的时侯。”苏青看不下去, 劝道。 “苏青,我最懂她,我今天走了,将永远不再有机会。我不能再没有她。我已 尝够了十一年的相思煎熬,那时我还有一线希望,相信我一定会有重见她的那日。 每天等她,每天在失望中过了,又在希望中恢复了。现在她亲自在我的面前,如 果她又一次从我的生活中消逝,那就真的消逝了。那麽,我留下了失望而不再有 希望,我会活不下去。我见她第一面的时侯就将灵魂给了她。苏青,你不了解我 对她的痴爱,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要在这里等下去,一直等下去。这点风雨算什 麽呢?但是,苏青,谢谢你。”宋丹阳说。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连靠在比尔身旁的苏青都觉得漫长难熬,像足足等了两 个无趣的世纪。 “我们在比赛著耐心,苏青,你也忍耐点。” 比尔说。 “你可不是站在冷雨里比著耐心的。”苏青说。 “宋是个疯子。”比尔说。 “我们都缺他那份痴,所以说他疯,他是超越的。” 苏青说,“我应该去加 件衣服,有点凉,又起风了,我本来就有点儿小感冒。” 苏青刚想去将加衣服的想法付诸於行动,她看见詹妮款款走出了画室,詹妮将 画室中她的心爱的油画作品丢了出来,全丢在雨中,任雨水冲走冲散那些精心谱 上去的颜料以及颜料後面的寄托。宋丹阳没有阻止她,他仅是柔情蜜意地始终凝 视著她。詹妮雨中摔画犹如《钢琴》中的哑女将她曾有的寄托与诉说心语的钢琴 丢入深海中一样。苏青知道詹妮彻底谅解了宋丹阳,他并没有离她而去,这十一 年来他的灵魂始终陪著她。 没有人去阻止或愿意阻止詹妮毁画的行为,因为在一定程度上,美人享有任性 的权力。 詹妮主动向雨中的宋丹阳走去,她脱去了满是斑驳颜料的衣服,露出了薄能见 肤设计得很讲究的白色衬衫,大雨立刻也湿了她,她又化成了当年的裸蝶。宋丹 阳等了十一年,他的蝴蝶终於飞起来了,回家了。在雨中,宋丹阳紧紧抱住了上 宫云蝶,上宫云蝶热情地紧紧回抱著宋丹阳。雨是泪,泪是雨,上宫云蝶微仰著 头,一对璧人在雨中互相用脸颊摸挲著对方的脸颊,为什麽,为什麽两颗心又变 成了一颗?爱乐越过十一年在馨香的空气中飘了起来,雨是心在爱,雨是情吐芳。 靠在柱上双手叉抱在胸前的冷静的比尔再也受不住了,他像愤怒的熊红著双眼 向他们冲了过去。比尔拉开上宫云蝶,一拳重击在宋丹阳的脸上。宋丹阳倒在地 上,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滴落到雨地上,又被雨水稀释得淡了。宋丹阳没有 还手,他站起来後又被比尔一拳打倒在地。宋丹阳微笑著,他的眼睛始终不离上 宫云蝶,上宫云蝶的眼睛也始终不离宋丹阳的眼睛,她根本不关心比尔的暴力。 妒忌中的比尔更加发狂了,“你们看,你们看,我踢死你看你们还互相看。” 他用脚狠狠地去踹尚在地上的宋丹阳。苏青上前扑在宋丹阳的身上,盖住宋丹阳, 挡住了比尔的第二脚。苏青这样做自然为的是上宫云蝶。比尔踢不下去了,这时, 上宫云蝶的泪水流了出来。上宫云蝶这才转头去看比尔,她大大的眼睛清亮亮地 一动不动地凝视著比尔,比尔一看那眼神,掉头就走了。 上宫云蝶俯下身去,拉起了苏青与宋丹阳,她替宋丹阳擦去血迹。宋丹阳握住 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然後他的唇吻著上宫云蝶的手心手背。 苏青也在雨中,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们。 上宫云蝶用眼睛问宋丹阳,宋丹阳点了点头,然後上宫云蝶暂时离开了宋丹阳, 她走向苏青。一瞬间後,苏青看著残留部份的詹妮也完全变成了上宫云蝶。上宫 云蝶像刚出水的睡莲,双面生娇,容光焕发,目流情波,顾盼有神,美不可测。 湿淋淋的上宫云蝶拥抱著同样湿淋淋苏青,她说:“苏青,谢谢你所做的,我的 心回来了。” “我知道,你,你又要走了。”苏青慢慢地苦涩地说。 “我要走了,但不是十八年前那样的走法。苏青,我爱你,我已学会了--爱。 我会回来看你。我不会说话,但你知道我的心。还有,苏青,告诉比尔,谢谢他 给了我十一年的栖身之所。”上宫云蝶说。 宋丹阳也过来拥抱苏青,他吻了吻苏青的梢,他说:“苏青,你是我的天 使。” “也是我的,永远。”上宫云蝶笑容洋溢地说,她的笑容美艳不可方物。 宋丹阳深情地抱起上宫云蝶,一对璧人走了。 苏青在雨帘中遥望著他们的背影消失了。世事本难定,十八年来忽遇故人上宫 云蝶,不是为了她自己,也非为了比尔,上天原是为了成全宋丹阳与上宫云蝶的 爱情。 苏青痴痴地还在雨中站著。 许久,许久,一把伞遮住了她头顶的雨。 “他们走了?” 比尔缓缓地问。 苏青点点头,依旧一动不动。 “詹妮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眼神看过我,我曾一直以为她是冰做的。如果不是 因为见到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詹妮是如此激情的一个女人,她是为他而活的。 对我,詹妮就像那美极艳极的假花,花瓣上从来没有为我滴过新鲜的露珠。那刹 那,我忽然完全想开了,那金丝雀飞走了,我才真正解脱了。”比尔苦笑著说。 “时间流驶得很快,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生命短暂,爱的时间更短,比尔, 什麽都不要计较了。”苏青说。 “你说得对,苏青,你该换去湿的衣服了。”比尔说。 苏青与比尔也离开了雨中。 雨渐渐小了,空气中轻尘般弥散著恬淡的雨香与未名的花香,渺远处雨下旧金 山的海是灰的天的投影。 十一 苏青继续留在庄园,她一直没有同比尔结婚,但也没有离他而去,他们的生活 像以往一样没有多大的改变。比尔闲余时候大多都呆在家中,他与苏青依旧心意 相投,无话不谈。在周末的黄昏与夜晚,两人十分习惯坐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望 远处旧金山的一线海,望光影斑驳的城市色彩倒映在海中。时不时,风将红红黄 黄的落叶吹下,从他们身旁飘过。他们改了喝茶的习惯,他们改喝苏青喜欢的黑 咖啡,不加奶,不加糖。 苏青依旧很多笑话与明亮的感染人的温和笑声。 他们偶尔还会谈论上宫云蝶,把她做为传奇故事,做为密友来谈。 “比尔,请注意,用的是现在时态,比尔,现在,你还爱她吗?”有次苏青问, 她尝了尝咖啡的浓淡。 “是的,我的一部份永远爱她。对她的爱与对你的爱不同。苏青,简直不可想 像,我替宋保管了她十一年。”用到保管这个词,比尔觉得既是恰当又是讽刺, 不由哈哈狂笑起来,笑罢,他又说:“苏青,你曾经说过爱的时间很短,我有很 多感慨。对於詹妮,很多事情我都明白了,但还有一件我始终不明白,我也从没 告诉过你,在我同詹妮共同生活过的一年里,她常常从梦中哭醒,她跟我说是与 画有关。她跟宋走了以後,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要从梦中哭醒?” 比尔说。 对於詹妮的事,苏青并不是口无遮拦,什麽都说的,她一直是个口德很好的女 人。但比尔的这个问题在两年後才有了答案,那是2001年年初的一夜,上宫云蝶 从北京挂来长途,她在电话中说:“苏青,丹阳和我,还有我们的女儿恩雅准备 去看你和比尔。恩雅昨夜出生。”上宫云蝶顿了顿,那优柔的东吴软腔又续道, “苏青,这麽多年来我一直让自己变得很坚酷,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还能使我害 怕,除了那个孩子。苏青,那个女孩,我二十年前的女儿背对著我哭了整整二十 年,但昨晚,她不再将我从梦中哭醒。感谢神,她,她停止了哭泣。” 在宋丹阳身旁的上宫云蝶不再是往日郁郁寡言且寡欢的美女。 “恩雅像你还是像丹阳?”苏青问。 “像丹阳。”上宫云蝶笑说。 “糟了。”苏青笑说。 上宫云蝶大笑起来,金铃般的软笑回荡在电话中。 上宫云蝶放下电话後,如意地看著宋丹阳逗女儿恩雅,宋恩雅桂圆般乌黑的眼 珠子却随著她的母亲,依旧是惊世美女的上宫云蝶转。宋丹阳逗笑了恩雅,上宫 云蝶立刻跟著格格地姣笑。 宋丹阳吻著恩雅,又转过身来久久地温柔地吻著上宫云蝶,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苏青後来将中国宋代的一首词曲解释给比尔听,那就是名乐者李龟年的:北国 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