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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爷一家》

  张晓虎 

  一.张大爷

  1975年下乡后第一眼看到张大爷,象看到民国年代的古董。他头缠白包帕,
脚蹬旧草鞋。满脸皱纹都是笑,一袭粗蓝布长袍穿在身上荡呀荡的。他一生养了
六个女儿,活了四个。前面两个出嫁,把他本来穷得叮当响的家,陪嫁陪得家徒
四壁。

  为了偷懒,我把国家供应的大米拿到隔壁他家搭了伙。那年我十九岁,他五
十多岁。爷俩单独坐在石头圆桌旁边吃饭,女人不上桌。他笑眯眯地说:“一笔
难写两个张字。他们说的口气,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嗯呃,你么现在落了难,
公子落了难。啊,以后会好的。”他唯一的嗜好是抽叶子烟,慢慢裹起烟叶,有
滋有味地吧得吱吱响,呸呸地往泥巴地上吐清口水。酒他也喜欢喝,酒是凭票供
应的。有两次大队发酒票,他把票给了别人,因为没有钱买。一年多里,他家只
买过一次酒。那天晚上多弄了两样菜,还有腊肉抄青菜。他的手脚突然灵便多了,
突然年轻了几岁,语气动作都比平时短促殷勤得多:“嗳,没得啥吃的,喝点白
开水。啊,请哈!请哈!”他一手端杯子一手托着杯底,礼数周全得很。他边喝
边摆起以前的好日子:“以前那会儿过中秋,我们还守月华,边喝酒边斗四言八
句。你呀!有心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边说边手舞足蹈,歪着头象信
心不足又期待表扬的娃儿一样,脸笑出了花红斑。他从不识字,看到我吃惊的表
情,他接着又口吐一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呀!”下巴一
翘,活现当年嬉戏斗酒的顽皮劲儿。三两烂红苕味道的酒喝光后,我俩吃罢饭,
菜只剩下残汤剩水,张大娘和两个女儿接着吃。张大爷乘兴摆起他的壮举:“58
年那会儿,办公社伙食团、办养猪场。家家户户的锅都收了,要跑一里多路到土
桥去打饭。打起饭一路吃回来,还没有走拢就吃完了,那边又喊加点!加点!呵
呵人些又嚯那嚯的往回跑,有时候一顿饭要跑几趟。后来饿得招不住的时候,到
处找吃的。田头耗子都逮不到吃,路上到处看到饿死的人。听到说猪场的猪病死
了,埋到沙田角角。我就和黄友他老汉去偷,呵呵呵,挖出来那个味哟,难得闻。
那些蛆呢跟着跟着爬,嘿嘿嘿”我象听天书一样:“没得锅啷个吃呢?”“活人
还遭尿憋死么?在田角角烧把火,撒点盐就可以吃了嘛。你呀!我几个吃了一个
礼拜,吃得好安逸哟。”这完全出乎我卫生习惯之外,想象力都冻结了。“后来,
黄友他老汉还是饿死了。棉唧唧的,还没落气就弄去埋了。”他笑眯眯地说。
“啷个不救他呢?”“拿哪样救?没得吃的得。”不便追问细节,不明白为啥有
些人死了,多数人活下来?

  张大爷爱赶场,包包里头没有钱。常常笑眯眯换了干净的长衫子,穿上新草
鞋,背着手从场口这头走到那头,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过,闻闻叶子烟,戳戳
包谷米,啥也不买,咂巴着嘴心满意足地回家。那时候我们经常到街上馆子吃肉,
三角钱一份。国家每个月给知青十二块钱,我们可以天天吃肉。而张大爷却只能
到处看一圈。他转得那么从容,笑得那么知足,对比之下令我多少有些自责,感
到自己在享受特权,当时报上正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他偶尔也会发恨,避开人的
眼睛,固执地瞪大眼睛朝没人的地方盲视,嘴唇紧闭牙关咬死,瘦脸上皱纹全部
凝固起来,脸色发青表情阴冷刻毒,身体象一尊雕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种
不针对任何人的冷酷,令人心头一震。只有彻底绝望仇视生命才会显出这种表情。
这和他平时的知足谦卑完全判若两人。生气冒火时,他从不骂其他脏话,只狠狠
地丢一句:“恼球火!”。后生崽干脆背后戏称他为“恼球火”。

  我考学走后,给他们寄过五块钱和十斤粮票。他拿着走了几个湾,到处宣讲
知青的好。自豪自己为人的成功。

  十八年后我再去看他,他已经七十岁了,还经常下地干活。女儿说他一会儿
清醒一会儿糊涂,经常挣着往几十里外的老家跑,念念叨叨要回家,那边已经没
亲人。这边家人找他回来,他又迷迷糊糊往那边去。第二年,他最终没能回老家
安息,客死在他少年飘零过来的异地他乡。落叶不能归根,恐怕是他人生的一大
遗憾。

  二.张大娘

  她象千百万旧中国农村妇女一样没有名字。出嫁前从父叫何大妹,嫁人后从
夫叫张何氏。湾里人喊能说会道的老妇人为张幺娘、陈幺娘啥的。儿子在外头当
工人的,被尊称为甘大婆、肖大婆……。笨口拙舌,娃儿混得差的,就称某某人
屋头的或者某某的妈。她老实巴交的,亲戚都没有看到走过,六个女儿死了两个
嫁两个,剩两个也要嫁走。别人只说她是张孝成屋头的。全湾只有我文诌诌地叫
她张大娘。

  到他家搭伙后,我每天收工后过去拉家常等晚饭。一年四季她天天猫在灶孔
前烧火煮饭,一身补疤衣服,围着小围腰坐在矮凳上,遭周围的柴草包围着。经
常柴草潮湿,光冒烟不燃火,她用吹火筒一直吹,熏得泪花儿直流。粗糙的柴草
在她手中象玩具一样,被撕扯揉弄成均匀镂空的小团,在灶孔里烧出哔哔啵啵的
爆裂声。在火光映照的橘红下,她又快乐而知足地说笑,常常话还没有说完自己
倒先笑成了一团:“那年子公社办食堂,锅都收走了。我们在那里围着烤火,那
干部何瞎子来了,我们就拿个东西把碳火遮到。”我问:“啷个要遮到呢?”
“怕遭干部说呀。结果他以为我们在藏啥吃的哄哄哄他伸手就抓哄哄哄把他烫得
惊叫唤哄哄哄……”“他为啥要抓呢?”“那会儿不准煮东西吃呀,哄哄哄那个
背时的何瞎子又不看清就抓,哄哄哄把我们笑得要死哄哄哄……”她的气管里有
痰,笑声伴着痰的颤动,就变成浑浊不清的哄哄声了,十分有感染力。

  哪个时候看到她都是笑模笑样的,没有看到过她着急冒火抱怨发愁。脸上的
皮肤松弛泛白,圆睁的双眼晶亮单纯,朝天鼻孔两边的笑纹很深,嘴唇隙开嘴角
微翘,看上去有孩童般的单纯和菩萨般的慈祥。她缺了几颗门牙,说话时喜欢抿
允口水,吃饭时更是口水鼻涕又吸又咂有滋有味的。别人还以为她吃了啥好的呢,
弄出这么大的响动,殊不知她碗里一年四季都是菜羹羹下咸菜。地里出啥吃啥,
米和磨碎的包谷瓣儿撒几颗进去。出嫩胡豆时,全家连吃几天尽胡豆,吃得我头
昏眼花恶心欲吐,后来晓得:中了嫩胡豆的毒,俗称害胡豆黄。她说:“有得契,
就是福。”全家一年难得吃到有油花儿的菜,难得煮干饭,更难吃肉。每次吃好
的,她忙活了半天,弄出了几样好菜端上桌,和两个女儿自觉地退到旁边,笑眯
眯地和吃饭的男人说话,等我们吃完她们才上桌,接着吃所剩不多的残汤剩水。

  红苕多得吃不完快要烂掉,用磨子连皮带瓤地磨成粗苕渣,压进坛子,反扣
到水钵里,保质后可以多吃几个月。吃的时候掏出来,捏成粑粑用甑子蒸。这种
墨绿色的苕粑绵匝滑爽,有点酸有点烂红苕味儿。张大娘蒸的红苕粑混合着别的
味道。他们没有钱,全家合用一条毛巾,洗脸又抹胯。蒸红苕粑时用这条黑不溜
秋的毛巾作蒸帕,里面的混合物当然蒸到苕粑里去了。遇到吃红苕粑,我只好闭
着气嚼。一呼气就有股怪味冲上喉头。

  她不识字足不出户,认不到尽人皆知的伟大领袖,也不懂照片阴影和亮部的
关系。有一天她指着女儿贴在墙上主席的标准像悄悄问:“这是哪个老汉嘛?啷
个花起一张脸焦眉愁眼的呢?”吓得女儿连连说她糊涂。她一年四季都穿阴丹兰
布补疤衣裳,心痛女儿扯了的确良来缝花衣裳,悄声反问道:“那个‘一药洋’
哪点好嘛?恁个贵!我才不信实它。”

  我上学走的时候,她颠着脚送我到了后背坡。眼里荡着幽幽情怀,远远的不
舍地望着我走……。一个月后她病倒了,中风半边瘫痪。一年多后她走完了自己
默默无闻的一生。十几年后来她女儿说:“你阳气重。你走后那间屋的阴气就压
不住,我妈就遭了。”哦!她的过早离去还跟我有关,知青还有镇鬼的作用?我
愿意为她镇鬼辟邪。

  三. 俩姐妹

  姐姐那年十九岁,大我几个月,妹妹十七岁。是张大爷家最小的两个女儿,
排行老五老幺。我们睡在一个屋顶下,她俩就睡隔壁。隔墙的竹笆折上敷了些泥
巴,高不到两米,上面的空间比隔墙还高。她俩说悄悄话我都听得到,晚上不是
万不得已,她俩都尽量不说话。屙尿的声音却压不住,两边冲刷粪桶和夜壶的声
音就在瓦房顶下传来传去,唰唰唰,滴滴哒。在我这干柴烈火的年纪,之所以没
有胡思乱想,打她俩的歪主意,自以为城里读过高中的知青,身份高过她们。

  说是先进文化影响落后。湾子里的人瞪大了眼睛,看过我多次在阶沿坎边上
表演刷牙后。姐妹俩也拿出血汗钱买了一副牙膏牙刷,有时候笨笨地捣刷一下。

  姐姐象她妈,下巴有点长。说话或者笑急了,清口水容易溅出来。她得经常
抿住嘴唇唏唏呼呼往回吸,或者用手呼啦一下揩去。湾子头的后生背后叫她“口
水包”。家里除了鸡蛋卖钱外,就靠她挑煤卖两个力钱了。经常天不亮他们就出
发了,翻两座山头爬上高高的西山。下午才一拐一拐地挑七八十斤煤炭,吱吱嘎
嘎风风火火地扭回来。她还好,没有象湾里好多人那样,遭过早挑呀抬的压成地
卜荠,还算有点个子。有时候一天挑两趟,天黑了还没回来。除去自己烧的,就
卖给街上的人家。她不仅靠体力挑起家里的大梁,支付家里电费、盐巴、煤炭、
肥皂、学杂、衣服等费用,还叽叽嘎嘎泼辣地跟人争吵,捍卫家里分粮分草的利
益,甚至包办迎神送鬼的事。一天深夜她妈病得厉害,在床上不断呻唤。她打开
后阳沟的门,对着漆黑的夜空边撒米边大声呵斥:“戛!快点拿去契,契了快点
走!听到没有?等我屋妈好了再来跟你上香。”这叫“撒米”,用来驱鬼除邪。
鬼跑没有不晓得,我的瞌睡倒是吓跑了。

  妹妹象老爸,眉清目秀脸上无肉,亮烁烁的双眼死板板的没有半点风情。每
天天刚亮就走,到十里外的公社中学读高中。下午才一戳一戳地回来吃中饭。她
身体长得快,没有合身的衣裳。总看见她穿着短小的深色衣服,长长的手腕和棉
衣下摆露在罩衣外面,胸脯撑得快裂开了。她是家里唯一不挣工分的人,小心拘
谨地活着,生怕惹家人生气。尽管她不惹事,有时候事情却要找她。那天我的开
水瓶放在他家地上,突然“嘭”地一声爆了。她刚好在近旁,他家从来都用不起
暖瓶,吓得她脸都白了,惊慌急切地跑过来跟我说:“它各人就爆了。我碰都没
有碰它,它各人就爆了。”我嘴里说没得啥子,心头却犯疑:啷个会各人爆了呢?
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呀。直到回城好多年后的一天,真的遇到到家里好端端地放
在桌上茶瓶,突然“嘭”地炸了,才晓得那次心里有点冤枉她了。

  她们都到媒妁婚嫁的年龄了,从没看到她们憧憬未来,梳妆打扮或搔首弄姿。
那会儿流行三铺三盖衣笼箱柜全套的嫁妆,想不出她俩的嫁妆哪里来?两年中姐
姐扯“的确良”花布做过一件衬衣,还不敢穿。穿上坡去有人会嫉妒得骂:“不
晓得你有耶?穿起来显呐。幺球不倒台!”姐姐焦眉愁眼地笑:“啷个要嫁人嘛?
可以的话,我好想一辈子不嫁哟。”她们经常坐在我门外的阶沿坎上晒太阳,一
边做同龄女孩做的习惯动作,绣缝做定情物的鞋垫,一边闲聊。性和情都是绝对
禁止的话题。别的我不敢做,但憋不住隔着门叫春。好几次在屋里引航高歌,尽
唱抒情的。惹得外面妹子们闭了声,听屋里欢叫。后来我考学走了,姐姐把那会
儿绣的鞋垫送了一双给我。几年后姐姐招了上门女婿。妹妹跟着湾头别的妹子,
自卖自嫁到山东农村去了,那里吃得饱饭。我们湾头人均只有几分田。交完公粮,
吃不饱饭。

  四. 家 当

  他的家产是一间半老式穿斗瓦房。那是土改时从地主家分来的。我下乡的时
候,他已经家贫如洗了。家里的大件一眼望得清,有两张简易旧木床,一个旧米
柜,一口木箱子,一张站不稳的四方桌,几张摇摆方凳和条凳。桌子凳子都用铁
丝绑住才能勉强使用,坐上去叽叽嘎嘎响。凳子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旧痕,斑斑
驳驳地诉说着流逝的岁月。除了女儿要做陪嫁的箱子用红漆漆过,其他木器都是
灰暗老旧的原色。

  半间屋做厨房,硕大的灶台上有两口值钱的大铁锅,一口烧柴一口烧煤,有
柴烧柴无柴烧煤。一般只用一口锅,煮过人食煮猪食,将就火的余烬。灶台边有
一口大水缸,缸上有一个打了补丁的锑水瓢。旁边有一挑水桶。靠门边是饭桌,
后来木桌子烂得无法用的时候,大女婿抬来了一个一米直径的石圆桌,固定在那
里。本来青石的质地蛮舒服,但他们用附近天然气矿搞来红油漆给它刷上一层。
在这么简陋贫穷的家里,添些色彩和人为痕迹,让人觉得多些喜庆味儿和富足感。
这才明白为啥农村喜欢大红大绿?喜欢永不退色的阴丹兰布?就为在艰难困苦中多
些喜气。在绿色原野中看到一点移动的红色身影时,真的觉得好看。阴丹兰的艳
丽陪衬着破败的家什,显得那么光鲜明快。厨房这半间屋的顶上铺着一些熏得黢
黑的老楼板。一次说到嫁妆木料时,张大爷叼着烟杆朝上面直笑:“有哦。有
哦。”我才明白:这几块老楼板是留给两个小女儿的。后半间屋用竹笆折隔开,
老两口的床放在这半间过屋里,床下有个偶尔洗澡用的大脚盆。再往里就是两个
女儿的半间闺房,里面有米柜和一个粪桶。床上挂的都是粗麻蚊帐,盖的兰色粗
布铺盖,不晓得用了好多年,摸起来粘乎乎的。

  他们的日用品屈指可数,有几个土碗,一个土陶茶壶。不烧火煮饭时就只喝
生水。墙上挂一根比城里人揩脚布还烂的黑毛巾,是全家唯一的洗脸、擦身、蒸
饭的毛巾。我到他家搭伙后,他们又买了一条新的,全家人合用,很快用旧了,
变成接近泥土的黑黄颜色。需要用甑子蒸干饭或麦粑红苕粑包谷粑时都用这条毛
巾。蒸熟的东西都有了特别味道。吃饭喝水都用土碗,他们希望我回城后能带回
来细瓷碗,待客时脸上有光。凡是竹制品都是砍来自留地的竹子自己编,比如筲
箕、刷把、簸箕、背篼、箢篼、筛子、箩筐等。家里日用消费,全靠鸡蛋和女儿
挑媒炭卖的力钱。他家劳作一年,年终不但没红分,反倒要补钱。两个人挣工分,
不够四个人分粮食的钱。我几乎天天出工,一年分红二十六块钱。

  他家没得一星半点娱乐用品,棋琴书画报刊杂志麻将扑克统统没有。湾里唯
一的二胡和收音机是我带去的。唯一的娱乐就是:说话或者叫摆龙门阵。通常八
点多,湾子里就偃旗息鼓早早入睡。

  我走的时候,把锅盆碗盏泡菜坛和铺盖枕头留给他们。跟队长说好:把我该
分的二百斤谷子给他家。不晓得队里兑现没有?无法了解到。猜湾子里的人会说:
知青留下的粮食,凭啥子该他们一家得?十有八九队上不会给他们。我无力左右
走后留下的粮食,想来他家最终没能得到,只落得一个嘴上人情。

  2003.5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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